新百强小说 > 穿越小说 > 相国在上 > 282【大义凛然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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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和二十年,六月二十二。

    历书曰,腐草为萤。

    扬州西城,钦差行辕。

    漕衙理漕参政宋义和扬州监兑厅通判赵琮联袂而至,紧随其后的是漕帮副帮主赵胜忠和扬州分舵舵主王奎。

    这四人代表着漕运一系各方势力,漕运总督蒋济舟和漕帮帮主桑世昌并未露面,毕竟今日只是盐漕之争爆发数月以来的首次磋商会议,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风向,蒋桑二人肯定会看一看局势再做决定。

    蒋方正虽是蒋济舟的独子,但今日磋商是由奉旨钦差、左副都御史范东阳发起召集,与会者皆和盐漕之争有着直接关联,蒋方正自然没有资格参加,宋义也不敢强行带上他。

    另一边,扬州同知权知府事薛淮和两淮盐运使黄冲,两淮盐商协会的乔望山、沈秉文、王世林和黄德忠,六人几乎是前后脚抵达钦差行辕。

    正堂之内,范东阳神情肃然,先向众人宣读天子圣谕,而后道:“诸位,请坐。”

    众人按照身份位次相继落座,一旁的小厮上前奉上香茗。

    随即又有两名书吏在旁边坐下,他们负责记录这场会议的重要谈话,而这也让在场众人大为警惕,毕竟会议记录极有可能出现在御前,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关系到各自的身家性命,就连赵胜忠和王奎都打起精神来,不敢有丝毫大意。

    范东阳坐在主位,开门见山道:“诸位,本官奉圣谕南下调停盐漕之争,相信你们对此已经有所了解。今日便请大家开诚布公,议个章程出来。”

    场间气氛略显凝滞。

    对于今日这场会谈,所有人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,对自身和旁人的立场大致有个判断。

    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范东阳的态度,只要能取得这位奉旨钦差的支持,必然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尽优势。

    “钦差大人容禀!”

    王奎当先开口,粗声粗气地说道:“运河上百年的规矩,盐船离不得漕帮照应,我等粗人自问这么多年没少照顾这些盐商,可自打他们弄出这劳什子盐协,招呼不打就断了七成船租,码头上多少兄弟眼巴巴等着米下锅?盐协这是要绝我等生路啊!”

    王世林捻着胡须冷笑道:“王舵主这话好没道理。去年腊月,敝号一船湖丝过清江闸,贵帮开口就要三成辛苦钱。船在闸口硬生生拖延五日,一船湖丝受潮发霉,几千两本钱打了水漂,这就是贵帮的照应?”

    漕帮副帮主赵胜忠知道王奎是个暴躁脾气,便适时插话道:“底下人偶有过失,漕帮自有帮规处置,可是你们盐商结社抗租,让沿河多少纤夫苦力丢了饭碗?你们这样做分明是不给漕帮兄弟活路。”

    坐在王世林下首的黄德忠冷哼一声,虽说之前他也曾摇摆不定,但是在薛淮一番敲打之后,他很快便坚定立场不再动摇,毕竟他也算得上两淮名列前茅的巨商,因盐协处处获益,倘若再有三心二意之念,肯定会被薛淮捉出来杀鸡儆猴。

    故此,他望着赵胜忠沉声道:“好个偶有过失。赵副帮主,去岁敝号十二船漕粮北运,贵帮收足所谓保平安的银子,结果船过徐州遭遇水匪,押船漕丁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!若非当地卫所军士救援及时,十二船漕粮早就被水匪劫掠一空,届时这笔账又该算在谁头上?”

    王奎额头青筋暴起,怒道:“陈年旧事翻出来做甚!眼下是你们盐商坏了规矩——”

    “规矩?”

    乔望山不紧不慢地截住话头,平稳却有力地说道:“大燕《漕运则例》载明,商船过闸抽分百取其三。敢问王舵主,如今漕帮收的引水钱、泊岸钱和纤绳钱加起来,哪家商船不是百抽十二?这多出的九分,是哪朝哪代立的规矩?需不需要老朽给你念念太祖皇帝定的旧制?”

    王奎被这番话堵得面色发红。

    若是不知内情的人,只会觉得这位漕帮舵主是个头脑简单且立场鲜明的粗人。

    薛淮当然不会这样想,桑承泽已经和他说过王奎的真实立场,此刻看着对方几近天衣无缝的表演,不禁暗暗觉得有趣——在宋义当面,王奎自然要坚定不移地站在漕衙那一边。

    不过王奎和赵胜忠都非伶牙俐齿之人,眼见他们被盐商们挤对得有口难言,宋义轻咳一声提醒道:“列位就事论事,莫要偏离今日磋商本意。”

    今日列席的诸位高官之中,范东阳是当仁不让的首席,接下来便是同为从三品的黄冲和宋义,而黄冲看起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打算,仿佛他只是来走个过场,那么宋义的态度便显得非常重要。

    盐商们终究不敢当面和这位漕衙高官作对,于是纷纷恭敬地应下。

    趁着这个当口,赵胜忠稳住心神,徐徐道:“即便抽成稍高,也是因漕工饷银需要支应,而诸位盐商骤然割席,漕帮数万弟兄衣食无着,上月淮安已有漕工聚众讨活计,倘若因此激起骚乱……”

    “赵副帮主此言令人费解。”

    乔望山神色微冷,反唇相讥道:“贵帮在运河处处设卡,商贾运货成本凭空多出三成,几十年下来不知给漕帮增添多少进项,难道这还不足以维系漕工生计?再者,运河上那些插着漕帮旗帜的私船往来不休,真当天下人都是瞎子?”

    赵胜忠脸色骤变,沉声道:“还请乔会首慎言!漕帮向来奉公守法,私船之说实乃中伤!”

    “赵副帮主。”

    沈秉文抬眼望去,语调平静却隐含杀机:“去年九月十八,贵帮三条粮船在宝应河段沉没,听闻打捞时浮起的却是苏木和犀角。在下实在有些想不明白,这究竟是运河里能够长出苏木和犀角,还是有人故意用这些昂贵的物事陷害漕帮?”

    堂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。

    漕船在运河上夹带走私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。

    走私是为了逃避缴税,涉及到的货物种类繁多,诸如私盐、粮食、茶叶、布匹和各种高价货物,这是漕帮的重要进项之一。

    此刻沈秉文当着奉旨钦差的面揭露此事,虽然他留了一些余地,并未直接给漕帮扣上走私的罪名,但是在场众人谁听不出他的话中深意?

    赵胜忠后背上泛起一片冷汗,他强忍着不去看那位钦差大人。

    正在他苦思要如何圆过去之时,宋义朝赵琮看了一眼,后者登时心领神会。

    两人先前便和赵胜忠、王奎谈过,今日由他们先行出面,尽可能从根源上驳倒盐商,同时在范东阳面前卖惨诉苦,从而让这场盐漕之争直接倒向漕运衙门。

    可是往日唯唯诺诺的盐商们忽然表现得态度强硬,而且他们一个个能说会道,赵胜忠和王奎纵然也见过不少世面,在这种场合显然不是盐商们的对手。

    宋义心里清楚,这是因为薛淮在场的缘故,盐商们有了主心骨,这才敢如此强硬。

    虽然薛淮和黄冲一样,落座后便没有任何表态,但是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,盐商们就有在钦差当面和漕衙针锋相对的勇气。

    宋义伸手端起茶盏,状若无意地看向对面,恰好薛淮此刻朝他望来。

    两人视线交汇,薛淮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友好的弧度,宋义则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。

    当此时,赵琮看向乔望山等人,平静地说道:“列位贤达所言未免有失偏颇,诸位只道漕帮欺压,可记得建元八年太祖皇帝诏书?凡运河纤夫、闸丁、漕卒,皆以商税养之!百余年来商货日繁,抽分略增实为护漕之需,岂容尔等断章取义?”

    盐协众人闭嘴不言,对方一开口就把太祖皇帝抬出来,谁敢和他争辩?

    相较于赵胜忠和王奎雷声大雨点小的控诉,进士出身的赵琮显然更懂得如何拿捏这些盐商的七寸。

    他冷冷地望着乔望山,稍稍加重语气道:“再说诸位结社抗租一事。《大燕会典》明载,商行结社不得逾百人,不得涉讼争利,而今盐协囊括两淮盐商百余家,公然抗拒漕运稽查,此非违制,何为违制?”

    乔望山解释道:“赵大人,盐协已向有司报备——”

    “报备?”

    赵琮直接打断他,继而沉声道:“有司核准的是盐商行会,可是你们在做什么?串联罢运胁迫漕衙,此乃扰乱漕运大罪!太祖皇帝定鼎时便立下铁律:运河者,国脉也!商可改道,军粮不可迟;货能陆运,赈粮不能缓!你们为省几两银子,逼得漕船闲置、漕工离散,倘若北疆告急南粮受阻,这动摇国本的重罪,不知要砍几个脑袋才能抵偿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乔望山面色一变,旁边的王世林和黄德忠更是心跳加剧,就连沈秉文的表情都显得十分沉肃。

    堂内一片沉寂,赵琮那番话犹如数九天的朔风,冻住人间一切景致。

    坐在主位上的范东阳端起茶盏,揭开盖子轻抿一口,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一身正气的赵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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