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新网址:www.xinbqg.info
天刚破晓,晨雾像揉碎的素绢,缠在永宁侯府西跨院的黛瓦上,连窗棂都蒙着层薄湿。林微澜伏在梨木案前,羊毫刚饱蘸松烟墨,窗外就飘来嫡姐林婉儿娇俏的嬉笑声,指尖一颤,“妇德”二字的末笔拖出长长的墨丝,在宣纸上晕成一团混沌,恰似她看不见头的前路。“姑娘,您眼皮都熬青了,好歹眯半个时辰。”青黛端着铜盆踏进门,水汽氤氲中看见案上堆得半尺高的《女戒》,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,“王嬷嬷刚叉着腰来催,说夫人要您辰时正去主院伺候梳妆,迟了又要寻不是。”
林微澜放下笔,揉着发酸的腕骨,指腹蹭过掌心结痂的月牙痕——那是昨夜跪穿堂时掐出来的,如今连带着膝盖都泛着钝痛,像有细针在骨缝里钻。她望向铜镜,镜中人脸色白如宣纸,唯有一双杏眼亮得惊人,只是眼底的疲惫,连厚厚的铅粉都遮不住几分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起身时身形微晃,青黛连忙上前搀住,从樟木箱底翻出件月白襦裙。裙角的针脚已磨得起毛,还是三年前生母留下的旧物,如今穿在身上,袖口都短了半寸,衬得她手腕愈发纤细。“这件素净,夫人看了挑不出错。”青黛低声说,语气里满是小心。
主院正厅却暖得像阳春,银丝炭在铜炉里烧得通红,将周氏的脸映得油光水滑。林婉儿歪在铺着貂绒垫的软榻上,正让丫鬟给她梳时下最时兴的垂鬟分肖髻,见林微澜进来,故意晃了晃头上的赤金点翠步摇,叮当脆响里裹着尖酸:“哟,这不是我那‘勤勉’的好妹妹?抄了一夜书,眼睛倒没肿,莫不是躲在房里偷懒耍滑了?”
周氏捏着汝窑茶盏的手指顿了顿,斜睨过来的目光像淬了冰:“杵着做什么?没看见你姐姐要戴珠花?手脚麻利些过来伺候,别总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。”
林微澜走上前,从螺钿妆奁里取出一支东珠钗。那东珠圆润饱满,是上个月父亲从关外带回的贡品,刚入府就被周氏赏了林婉儿。她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钗身,林婉儿突然猛地一扬手,东珠钗“当啷”砸在金砖上,骨碌碌滚到周氏脚边。
“毛手毛脚的贱丫头!”林婉儿捂着发髻尖叫,珠翠乱颤,“这钗子要是磕出半点细纹,把你卖了都赔不起!”
周氏弯腰捡起珠钗,用绣着兰草的锦帕细细擦拭,语气冷得能冻住空气:“微澜,你这性子就是太浮躁。将来出了阁,这般毛躁如何侍奉公婆?看来这《女戒》抄得还不够,再加十卷,抄到你懂规矩为止。”
林微澜默默屈膝跪地,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,听着林婉儿得意的嗤笑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。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刁难——嫡母的刻薄、嫡姐的骄纵,就像侯府后院的狗吠,日日都在上演,不过是想逼她认怂,逼她彻底低头罢了。
就在这时,院外突然传来管家连滚带爬的呼喊,声音都破了调:“夫人!宫里来人了!传、传圣旨!”
“什么?”周氏手里的珠钗“啪”地砸在妆奁上,碎了半片描金。她慌慌张张地起身,拽着丫鬟的手就往外跑,裙摆被门槛绊得翻起,平日里的端庄仪态荡然无存。林婉儿也忘了刁难,踩着绣鞋追出去,脸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,全然没察觉风暴将至。
林微澜慢慢起身,拍了拍膝上的灰尘。青黛凑过来,声音发颤:“姑娘,宫里怎么会突然传旨?莫不是为了前日太妃茶会的事?可那日您都没敢抬头……”
林微澜摇头,心头却像被什么攥紧了。她跟着人群往前厅走,远远就看见一队明黄服饰的太监立在院中,为首的总管面无表情,手里捧着的明黄圣旨在晨光里刺目,像一道催命符。侯府上下全跪伏在地,连呼吸都不敢重,唯有秋风卷着落叶,在青砖地上扫出沙沙的声响,格外瘆人。
“永宁侯林承业接旨——”传旨太监的尖嗓划破侯府的宁静,字字如刀,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兹闻永宁侯府有女贤淑,端庄温婉,堪为良配。特将其指婚于靖王谢玦,择吉日完婚。望侯府即刻筹备,不得有误。钦此。”
“靖王谢玦”五个字,像一道惊雷劈在人头顶,前厅瞬间死寂。林承业捧着圣旨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,脸色白得透明。周氏瘫坐在地上,嘴唇哆嗦着,反复念着:“怎么会是他……怎么偏偏是靖王……”
林微澜跪在人群里,也惊得呼吸一滞。靖王谢玦的名号,在京城是无人敢直呼的存在。他是先皇后嫡子,十五岁从军,二十岁平北疆,一身战功堆成了权倾朝野的资本。可比起“战神”的美名,更让人胆寒的是他的“凶名”——战场上杀人如麻,朝堂上铁面无私,连皇帝都要让他三分,京中贵女私下里都叫他“活阎王”。
更骇人的是他克妻的传闻——三任未婚妻,无一善终。第一任大婚前夕暴毙,第二任坠马断颈,第三任更惨,入府前夜自戕于闺房。从此京中贵女闻靖王色变,哪怕他权倾朝野,也没人敢把女儿往虎口里送。
“夫人!夫人您醒醒!”丫鬟的惊叫刺破死寂。周氏两眼一翻,竟吓得背过气去。林婉儿更是哭得瘫在地上,手脚乱蹬:“我不嫁!我死都不嫁!那靖王是索命鬼!我嫁过去肯定活不过三天!”
传旨太监皱紧眉头,语气里带着皇权的威压:“侯府千金,当知皇命难违。圣旨已下,三日内须定好人选入宫回禀,逾期便是抗旨。”说罢拂袖而去,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只留下满院的恐惧与混乱。
前厅瞬间乱作一团:婆子们掐着周氏的人中,丫鬟们围着林婉儿哄劝,林承业背着手在廊下踱步,青袍的下摆都被他踩皱了,脸色铁青得能滴出墨来。林微澜默默转身,刚要回西跨院,却被父亲的声音叫住:“微澜,你过来。”
她走到父亲面前,垂眸盯着他皂靴上的云纹。林承业是个典型的文弱官员,朝堂上唯唯诺诺,在家中被周氏拿捏得死死的。这些年,他对她这个庶女,从来都是视而不见,仿佛她只是侯府墙角一株无关紧要的野草。
“你也听见了,圣旨说的是‘侯府之女’。”林承业的声音干涩,“婉儿是嫡女,将来要配世家公子,光耀门楣的,不能毁在靖王手里。你……你是庶女,身份上……”
“父亲是想让我替嫁。”林微澜抬起头,目光直直地撞进他躲闪的眼里。她的声音很平,没有质问,没有愤怒,仿佛在说“今日天气不错”一般寻常,反倒让林承业手足无措起来。
林承业愣了愣,随即脸上挤出一丝愧疚:“微澜,是委屈你了。可这是皇命,抗旨就是灭族之罪。靖王虽凶,终究是皇亲国戚,你嫁过去便是王妃,总比在侯府……总比在侯府受委屈强。”
“受委屈?”林微澜轻轻重复这三个字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,“父亲是说,被嫡母罚跪穿堂,被嫡姐用镇纸砸伤手,连顿饱饭都要看人脸色,这就是‘委屈’?”她的目光太亮,亮得林承业不敢直视,只能别过脸去。
这时周氏悠悠转醒,听见这话立刻挣扎着爬起来,一把抓住林微澜的手,脸上堆起从未有过的慈爱:“微澜!我的好女儿!这是天大的福气啊!靖王殿下权倾朝野,多少名门贵女挤破头都想嫁!你是庶女,能得这样的造化,全是侯府给你的恩典!”
“恩典?”林微澜抽回手,指尖还留着周氏脂粉的腻味,“前日嫡母还说我生母是‘卑贱医女’,说我‘上不得台面’,怎么今日这‘上不得台面’的庶女,倒能领受如此‘恩典’了?”
周氏被噎得脸色涨红,转眼又换上泫然欲泣的模样:“微澜,是嫡母以前糊涂,是嫡母偏心。你放心,只要你肯替婉儿嫁,嫡母立刻让人备最丰厚的嫁妆——赤金、绸缎、良田,一样都不少!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!将来你在靖王府站稳脚跟,我们侯府也能沾你的光啊!”
林婉儿也哭着扑过来,拽住她的衣袖撒娇:“妹妹,以前是我不好,我不该抢你的笔墨,不该推你落水。你就当可怜可怜姐姐,姐姐真的怕那个活阎王啊!等你嫁过去了,姐姐天天给你送蜜饯,送新做的衣裳,好不好?”
看着嫡母姐妹瞬间变脸的嘴脸,林微澜只觉得荒谬又可笑。昨日还对她百般凌辱,今日为了保命,就把她当成挡箭牌,连虚伪的面具都懒得戴了。可转念一想,在这侯府的牢笼里,她永远查不到生母的死因——那枚刻着“琅琊”的玉佩,那幅藏着血泪痕的《捣练图》,永远都只能是埋在心底的谜。
而靖王府,虽是人人畏惧的虎穴,却是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地方。谢玦手握重兵,身处朝堂核心,或许他知道“琅琊”的秘密,或许他能帮她查清真相。更何况,皇命难违,她若拒绝,等待她的只会是更惨的结局——被送到家庙为尼,或是卖给老富商做妾,永无出头之日。
“我嫁。”
三个字,轻得像一片羽毛,却在混乱的前厅里炸出一片死寂。周氏和林婉儿脸上的哭丧立刻换成狂喜,林承业长长松了口气,连连搓手:“好!好!微澜,你真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!父亲没白养你!”
“先别急着夸我。”林微澜抬手打断他,目光扫过嫡母姐妹,一字一句道,“我有三个条件。第一,生母所有遗物,包括那幅《捣练图》,立刻还给我。第二,嫁妆不必丰厚,但必须由我亲自挑选打理,任何人不得插手。第三,我嫁入靖王府后,侯府不得再以‘娘家’名义干涉我的事,更不许借我的名头在外行事。”
周氏想都没想就拍板:“没问题!全答应!别说三个条件,就是三十个,嫡母也给你办!”她生怕林微澜反悔,立刻让王嬷嬷去取林微澜生母的遗物,脚步都快了几分。
很快,丫鬟捧着个旧木匣进来。林微澜打开一看,那幅《捣练图》卷在最底层,绢帛边角虽已磨损,却依旧完好。她轻轻展开,画中捣衣女子袖间的“琅琊”绢帛清晰可见,与颈间玉佩的纹路恰好契合。指尖抚过微凉的绢帛,仿佛触到了生母最后的温度,她眼眶一热,连忙将画紧紧抱在怀里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林微澜抬眸看向林承业,语气不容置疑,“我要知道生母当年病逝的全部细节——她临终前见过谁,吃了什么药,连太医的名字都要告诉我。”
林承业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,眼神躲闪:“都、都过去七年了,我记不清了……当时只说是肺痨,太医都束手无策……”
“记不清也得想!”林微澜的声音陡然提高,“这是我唯一的要求!若是父亲不肯说,这婚,我便不嫁了。大不了一起抗旨,全家都去断头台!”
周氏吓得魂飞魄散,狠狠推了林承业一把:“你快说啊!藏着掖着做什么!难道要全家都去死吗?”
林承业被推得一个趔趄,终于松了口:“你生母当年确实咳得厉害,日渐消瘦。我请了太医院的李太医来看,说是肺痨。她临终前……只见过我、你嫡母,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春桃。药都是按李太医的方子抓的,应该……应该没什么问题。”
“春桃呢?”林微澜追问,“她现在在哪里?”
“她……她在你生母走后不久就赎身了,说是回江南老家,之后就没联系了。”林承业的声音越来越低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林微澜敏锐地察觉到他在隐瞒,但也知道此刻追问不出更多。她点了点头:“好,我知道了。三日内,我随父亲入宫回禀。”说罢转身就走,脊背挺得笔直,没有丝毫留恋。
回到西跨院,青黛早已哭成了泪人,扑上来抱住她的腿:“姑娘!您怎么真的答应了?那靖王是活阎王啊!您嫁过去可怎么活?”
林微澜蹲下身,轻轻擦掉她的眼泪,语气平静却坚定:“青黛,在侯府,我是任人践踏的庶女,迟早会被嫡母嫡姐害死。去靖王府,虽说是虎穴,但至少有机会查清楚生母的死因,有机会活下去。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拼一把。”
她将《捣练图》铺在案上,点上一盏油灯。烛火跳动中,画中女子的衣饰纹样愈发清晰,袖间半片“琅琊”绢帛与颈间玉佩严丝合缝。指尖拂过画的右下角,忽然摸到一处凹凸——竟是个极小的印章,字迹模糊,仔细辨认,像是个“谢”字。
“谢?”林微澜心头猛地一跳。靖王也姓谢,这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?她连忙将画卷起,藏进床底的暗格——这画里藏着的秘密,或许就是她在靖王府的保命符。从答应替嫁的那一刻起,她的人生就已踏上未知的路,前方纵是刀山火海,她也只能一往无前。
接下来的三天,侯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。周氏果然没食言,让林微澜亲自去库房挑嫁妆,绸缎、银器、首饰,虽不算顶级奢华,却样样精致实用。林婉儿也日日来“探望”,送来的金银首饰堆了半箱,语气里的讨好藏都藏不住,仿佛前几日的刁难从未发生过。
第三日清晨,林微澜换上一身淡粉襦裙,头上只簪了支素银梅花簪,清丽得像雨后初绽的莲。她跟着林承业入宫,皇宫的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冷光,巍峨的宫殿层层叠叠,透着让人窒息的威严。走向乾清宫的每一步,她都走得极稳,手心虽出汗,眼底却一片清明。
乾清宫内,龙涎香袅袅。皇帝端坐在龙椅上,面容儒雅,眼神却深不见底。靖王谢玦立在阶下,身着玄色织金锦袍,身姿挺拔如劲松,剑眉星目,容貌俊美得惊心动魄,只是周身散发的冷意,让殿内的温度都降了几分。他的目光扫过林微澜,带着审视与疏离,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。
“臣女林微澜,叩见陛下,叩见靖王殿下。”林微澜屈膝跪地,声音平稳,没有丝毫怯懦——她知道,此刻的退缩,只会换来更糟的结局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。
林微澜缓缓抬眸,目光直视龙椅,不卑不亢。她的容貌算不上绝色,却胜在清雅温润,眉眼间那股韧劲,与京中娇养的贵女截然不同。
“果然是个端庄的好孩子。”皇帝点点头,转向谢玦,“靖王,你看如何?”
谢玦的目光落在林微澜颈间——那枚青玉佩从襦裙领口露出一角,他的眼神微微一动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,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:“全凭陛下做主。”
皇帝哈哈大笑:“好!那就定了!下月十五是吉日,靖王与林氏完婚!”
“臣女领旨谢恩。”林微澜再次叩首,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,心中百感交集。从这一刻起,她不再是永宁侯府的庶女林微澜,而是靖王谢玦的未婚妻。她的命运,从此与那个冷面战神紧紧绑在了一起。
离开皇宫时,正午的阳光刺眼,林微澜却觉得浑身发冷。她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,又看了看侯府的方向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坚定的笑。不管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康庄大道,她都要走下去——查明生母的真相,守住自己的本心,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中,活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。
回到侯府,周氏立刻将她拉进内室,塞来一个描金锦盒:“这里面是暖玉镯,明日去靖王府拜见太妃时戴上。记住,太妃最疼靖王,你多陪她说话,捡她爱听的讲。只要太妃喜欢你,你在靖王府的日子就稳了。”
林微澜打开锦盒,暖玉触手生温,果然是难得的珍品。她知道,周氏是怕她失势连累侯府,这份“关心”,从来都带着算计。她收下锦盒,淡淡道:“多谢嫡母。”
当晚,林微澜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她想起乾清宫里谢玦的眼神,冰冷锐利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她不知道这个重生的王爷心中藏着怎样的秘密,也不知道嫁入靖王府后会面临怎样的危机。但她清楚,从今往后,她不能再一味隐忍——她要利用自己的读心能力,在靖王府站稳脚跟,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,在地上洒下一片银霜。林微澜摸了摸颈间的青玉佩,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。她仿佛听见生母在耳边低语:“澜儿,勇敢些,琅琊会给你答案。”她闭上眼睛,在心中默念:林微澜,你不能输,也输不起。
最新网址:www.xinbqg.info