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压抑已久的泪水,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,又似决堤的洪流,再也无法遏制地从拾穗儿那双清澈却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眼眸中滚落。这泪水包含了太多太多——有深夜苦读时炭笔磨破指尖的刺痛,有因视力模糊而不得不将脸几乎贴在沙盘上的酸楚,有被人嘲笑“沙窝里想飞出金凤凰”时的屈辱,更有对奶奶佝偻身影和深夜里微弱叹息的无尽心疼。
此刻,这所有的委屈、辛酸,混合着“状元”二字带来的巨大震撼、难以言喻的喜悦以及即将离别的愁绪,如同沸腾的岩浆,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她蹲在屋后那个熟悉的角落,背靠着冰冷却能给她一丝依靠的土墙,肩膀因为无声却剧烈的抽泣而微微耸动。
那本被她视若生命的练习册,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在怀里,粗糙的、甚至带着毛刺的封面硌着她单薄的胸口,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感。
这痛感奇异地安抚着她,仿佛在提醒她,眼前这一切——震天的锣鼓、红艳艳的喜报、军官和教授们赞许的目光——都不是她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,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奇迹。
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练习册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卷起的毛边,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无数个夜晚,就着摇曳的油灯光芒,她与一道道难题搏斗时留下的汗渍与体温。
阿古拉奶奶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,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。
看到孙女哭得几乎喘不过气,她颤巍巍地挪动脚步,蹲下身来。
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她年迈僵硬的膝关节和劳损过度的腰背来说,已颇为吃力,甚至能听到骨骼发出的轻微“嘎吱”声。
但她浑然不觉,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个哭成泪人儿的孩子身上。
她没有立刻说话,浑浊却深邃的眼睛里溢满了心疼。
她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、像千年胡杨树皮一样粗糙干裂的手,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,将孙女单薄而颤抖的身体,轻轻地揽进了自己温暖干瘦的怀抱。
一瞬间,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戈壁阳光、泥土尘埃、淡淡炊烟以及奶奶身上特有体味的气息,将拾穗儿牢牢包裹。
这味道,曾在她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给她温暖,在她受挫沮丧时给她安慰,是她十八年生命里最坚实、最安心的依靠。
奶奶的手,先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,一下一下,轻柔地拍着拾穗儿的背,节奏缓慢而沉稳,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,又似在为她过去十八年所走过的每一步艰难路途,做着无声的抚慰。
随后,那双饱经风霜的手缓缓下移,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拾穗儿那只因为长期握炭笔、拉犁耙而指节有些变形、手心纹路里早已浸满了洗也洗不掉的炭黑印记的手。
奶奶的手指,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温度和粗糙的质感,一遍遍、极其耐心地摩挲着那些深嵌入少女肌理的黑色纹路。
她的触摸如此专注,仿佛不是在抚摸一只手,而是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书,上面记录着孙女每一个浸透着汗水与坚持的日夜:那是在沙地上演算时手指与粗粝沙粒的摩擦,是在灶膛边借着火光看书时不小心抹上的炭灰,是紧握锄头开垦贫瘠土地时留下的印记……
这每一道纹路,都是一道刻骨铭心的年轮,都是通向今天这个奇迹的铺路石。
“哭啥。”
良久,阿古拉奶奶的声音才响起,低沉沙哑,像被戈壁风沙磨砺了千万年的石头相互摩擦,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、能穿透一切悲伤、让人心安的力量。
“我娃出息了,考上了状元,这是天大的喜事,是咱金川村几辈子都没出过的大喜事!该笑,该大声笑才对。”
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,只有那深不见底的心疼,和一种历经漫长黑暗终于看到曙光后的、深沉如海的欣慰。
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,其实也闪烁着晶莹的泪光,只是她强忍着,不让它掉下来,她要把所有的坚强和祝福都留给孙女。
拾穗儿没有抬头,她把脸更深地埋进奶奶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怀抱里,像一只终于归巢的、寻求庇护的雏鸟,用力地蹭了蹭。
眼泪和鼻涕或许都蹭在了奶奶那件打满补丁、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上,但谁会在意呢?
她没有像奶奶说的那样立刻笑起来,那巨大的情感波动,那足以颠覆她过去整个世界的狂喜与离愁,岂是一个简单的笑容所能承载?
但奇异地,那汹涌澎湃、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泪水,却在奶奶这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和温柔至极的抚触中,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止住了势头。
她只觉得胸口那块堵了不知道多久、沉甸甸的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巨石,仿佛在“状元”二字响彻戈壁滩上空的那一刻,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移开了。
此刻,在那巨石原本盘踞的位置,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和一种巨大的、空落落的感觉交织着,席卷了她的全身。
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,仿佛失去了重量的牵引,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——一个时代,结束了。
那个属于戈壁滩、属于沙土演算、属于奶奶的油灯和叹息的时代,正缓缓落下帷幕。
而一个崭新的、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时代,正伴随着越野车的引擎声,向她迎面扑来。
院门口,张建军教授静静地伫立着,如同一棵扎根于地的白杨。
他没有出声催促,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,但眼神中却流露出深深的动容和理解。
他刻意将目光投向远方,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哨兵,守护着这离别前最后的、珍贵无比的温情时刻。
他抬头望向戈壁辽阔的夜空,发现那场肆虐了半夜、仿佛要洗净天地间所有尘埃的急雨,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停歇,只剩下一些零星的、温柔的雨丝,还在恋恋不舍地、轻飘飘地洒落,像是上天也为这女孩送行的眼泪。
浓厚的乌云正在缓缓散开、变薄,天边,在那天地交接的最深处,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、却无比坚定的鱼肚白。
那光芒还很羞涩,像是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,朦朦胧胧,但已然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,宣告了漫长而黑暗的夜晚的终结,黎明的脚步正不可逆转地临近。
湿润的空气中,弥漫着戈壁雨后特有的、清新而带着浓郁土腥气的味道,这味道里,似乎也夹杂着一种新生的气息。
几名教员开始轻手轻脚地、几乎是带着一种敬意地,将拾穗儿那少得可怜的行李搬上军绿色的越野车。
所谓的行李,简单得令人心酸:不过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、却依旧掩盖不住破旧本质的衣裳——那是奶奶阿古拉在无数个油灯摇曳、光线昏黄的夜晚,就着微弱的光亮,用不知从哪里精心找来的、颜色各异、大小不一的碎布片,一针一线,补丁摞着补丁,勉强缝制而成的。
每一针每一线,都缝进了老人对孙女全部的爱与牵挂,缝进了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、最深切的期望。
还有一个用洗得发白、甚至有些透明的旧床单仔细打包起来的、略显沉重的布包,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细软,而是拾穗儿这些年视若珍宝的“草稿纸”——那些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后,被她小心翼翼收集起来、尽量平整过的沙土块,上面还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演算过程。
阿古拉奶奶固执地要求带上这些。“留着,给我娃留个念想,”
老人用枯瘦的手摩挲着那个布包,眼神悠远而坚定,“看见它们,就别忘了这戈壁滩的风沙,别忘了你是从哪儿走出去的,别忘了咱的根。”
拾穗儿被一位面容和善、戴着眼镜的年轻教授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越野车。
她的脚步有些虚浮,仿佛踩在云端,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直到在硬朗的车座上坐定,她依然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怀里那本没有封皮、页面泛黄卷边的练习册,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,是她与过去十八年生命连接的唯一纽带,一旦松开,就会坠入虚无。
她的食指,无意识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、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擦拭和修改而显得模糊甚至破损的字迹。冰凉的纸张和凹凸的笔触,传递来一种熟悉的、让她在陌生环境中感到一丝安心的质感。
车窗开着,戈壁清晨微凉的风,带着雨后湿润的草木气息(那是顽强生长的骆驼刺和沙枣树的味道)和远方未知世界的讯息,轻柔地拂过她滚烫的脸颊,吹动她额前有些枯黄却柔软的碎发。
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,尤其是那只总是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、看东西需要格外费力的左眼。
奇怪的是,在这一刻,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不少,明亮了不少。
是因为刚刚痛哭一场泪水冲刷过的缘故吗?还是因为这即将奔赴新生的、豁然开朗的心境,驱散了眼中的阴霾?她说不清。
她只是觉得,远处那些起伏的、她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沙丘轮廓,在渐亮的天光下,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、亲切,甚至带上了一种朦胧的诗意。
那些沙丘,她跑了无数遍,上面深深浅浅地,还印着她赤脚或穿着破草鞋奔跑时留下的脚印,那是她与这片沉默土地最亲密的对话,是她孤独求学路上最忠实的见证,也是她无数次对着天空呐喊、倾诉心中梦想的听众。
越野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,缓缓启动,车轮开始碾过尚存积水的地面。
拾穗儿猛地回过头,透过后车窗那层不算干净的玻璃,拼命地向后望去。
奶奶阿古拉,依旧站在那个她们刚刚分别的、略显孤零零的土坡上,她没有再呼喊,只是高高地举着那只枯瘦得像老树枝一样的手臂,用力地、固执地挥舞着。
她的身影,在车轮卷起的淡淡尘埃和因距离迅速拉远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,变得越来越小,越来越模糊,从一个清晰可辨的、承载了她全部世界的人形,慢慢浓缩成一个颤动的、小小的黑点……
最终,那个黑点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又温柔的手轻轻抹去,彻底地融入了戈壁滩那苍茫壮阔、正被瑰丽晨曦一点点染亮的背景之中,再也分辨不出了。
那一刻,拾穗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,一阵尖锐而深刻的疼痛袭来,几乎让她窒息。
奶奶的身影,最终化作了戈壁晨光里一粒渺小的、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沙枣,却带着千钧重量,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湖最深处,漾开一圈圈酸涩而温暖、复杂难言的涟漪。这感觉,将永远烙印在她的记忆里。
车内,一片肃穆的安静,只有引擎平稳的运行声和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。
张建军就坐在拾穗儿的侧前方,他沉默了片刻,似乎是在给这个女孩足够的时间平复心绪。
然后,他微微侧过头,目光温和而睿智地看向身边这个刚刚经历人生最剧烈转折的女孩,伸手指向车窗之外那尚且被黎明前最后一丝昏暗笼罩的戈壁旷野。
“拾穗儿同学,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,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引导意味,“你看,这戈壁滩,在天快要亮的时候,是不是显得特别黑?特别沉?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吸走了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。”
拾穗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用力地点了点头,长长的睫毛上,还挂着未干的、晶莹的泪珠。
的确,黎明前的黑暗,往往是最浓重、最压抑的,仿佛一只巨大的墨色碗盖,要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都吞噬殆尽,这像极了她过去许多个感到无助和迷茫的时刻。
“但是,你抬头,看天上。”
张建军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,他抬手指向车窗外那无垠的天幕,动作坚定有力。
拾穗儿依言抬起头。夜雨初霁的天空,像一块被仔细擦拭过的、深蓝色的巨大绒布,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,清澈得令人心醉。
而在这片深邃的蓝色之上,那条浩瀚璀璨的银河,尚未完全隐去,依旧横亘在天际,气势磅礴,宛如一条闪耀的光之河流。
无数颗星星,大的如钻石,小的如碎钻,明亮的,暗淡的,密集地镶嵌在那里,闪烁着冰冷而纯净、永恒不变的光芒。
那景象,真的像是传说中哪位天神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罐亮晶晶的碎银,洋洋洒洒,铺满了整个夜空,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、沉默而壮丽的美,足以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。
“你看这些星星,”
张建军的声音放缓了些,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笃定和力量,“它们可能离我们很远,它们的光可能很微弱,但是,你再仔细看。”
他引导着拾穗儿的目光,“再黑的地方,再深的夜,只要还有星子亮着,哪怕只有一颗,坚持不懈地亮着,这片天地就有了光,就有了方向,就有了打破这看似无边黑暗的希望和勇气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重新落回拾穗儿那张还带着泪痕、却已然在星光照耀下透出某种惊人坚毅的脸上,一字一句,清晰而郑重地说道,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敲进她的心里:
“而你,拾穗儿,你就是这戈壁滩里,凭着自己的一股狠劲、一股不服输的韧劲,硬生生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,最亮的那一颗星星。”
这句话,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,瞬间贯穿了拾穗儿的全身。
她猛地一震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。
她再次凝眸望向窗外那漫天繁星,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。
银河横空,星辉熠熠,那些闪烁的光点,此刻在她眼中,不再遥远和冰冷。
它们多像奶奶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,就着那盏如豆的油灯为她缝补衣物时,戴在手指上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顶针反射出的、细小而温暖的光芒啊;又多像她无数次在深夜沙地上演算时,抬头望见的、陪伴她孤独奋斗的点点星光啊!
她的手,不自觉地伸向怀里,触摸到了那张硬质的、边缘光滑的录取通知书。
指尖传来的真实而坚硬的触感,和她怀中练习册的粗糙形成了鲜明对比,却奇妙地让她那颗因离别和巨变而飘泊不定、彷徨不安的心,忽然安定了下来。
这不是梦,这是她用手上每一个茧子、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通行证。
她突然想起了那本几乎被翻烂的、改变了她命运的旧杂志,想起了杂志上那幅描绘着明亮如昼的实验室、整齐划一的实验器材和身穿挺拔军装、意气风发的学生的插图。
曾经,那些亮着的灯,那些光洁的地板,那些堆满书籍的书架,对她而言,是遥不可及的、只存在于另一个完美世界的幻梦,是她只能在沙土上模拟勾勒的海市蜃楼。
而此刻,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——原来,那些曾经只能让她仰望、照亮别人人生的光芒,那些象征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光亮,如今,她也能触手可及了。
她,即将成为那宏大光亮中的一部分,用自己的努力,去点亮属于自己、也可能照亮他人的那片星空。
当车队终于彻底驶出戈壁滩的边缘,沿着蜿蜒但平坦的公路,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未知而广阔的世界时,东方,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、金红色的晨曦,如同神话中斩开混沌的利剑般,劈开了最后一丝顽固的黑暗,毫无保留地、慷慨地洒满了广袤的大地。
那光芒也透过洁净的车窗,温柔地笼罩在拾穗儿的脸上、身上。
那光,温暖而充满希望,带着新生的力量,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映照得熠熠生辉,连她额前那些细小的绒毛都仿佛被染成了金色。
她微微眯起了眼睛,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、强烈而美好的光明,但她的目光却坚定地、充满渴望地投向远方——投向那被初升朝阳染成一片金黄色的、起伏的地平线。
在那里,有她从未亲眼见过、只在书本和想象中出现过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;
有窗明几净、书香四溢、宽敞得能容纳无数梦想的教室;
有浩如烟海、任她这颗饥渴的心灵自由遨游的知识殿堂;
有一个她只在最奢侈的梦境中,才敢悄悄窥见过一眼的、崭新、精彩、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。
那世界的轮廓,在晨光中渐渐清晰,向她发出无声而强大的召唤。
车轮滚滚,载着她,也载着金川村的希望,驶向那个未来。
但她知道,无论这车轮将她带往多远的地方,无论前方的道路是平坦宽阔还是布满荆棘,身后这片诞生了她、用风沙磨砺了她、也最终用其特有的方式成就了她的戈壁滩,将永远是她生命的起点,是她精神的根脉,是她灵魂深处无法抹去的底色。
而奶奶阿古拉那深沉如戈壁大地、温暖如冬日旭日的爱,早已化作她血脉中永恒流淌的力量和信仰,必将支撑着她,在每一个陌生的黑夜里,都能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最亮的星,循着那星光指引的方向,勇敢前行,乘风破浪,永不迷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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