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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无涯在明府盘桓月余,府中上下人物已见大半,却始终未能得见那位老家主的真容。姑姑林令仪回忆道:“早年时,每日晨起,我必去向他问安。”她的目光投向府邸最深处那座幽静的院落,“可近些年来,他愈少露面了。”
如今能在老家主身边侍奉的,唯有一位人称“章婆婆”的老仆——她从年轻时,便常年随侍在侧,形影不离,在明府中地位超然。即便是现任家主明泓璋欲拜见父亲,也须先得章婆婆首肯,方能踏入那方院落。
除了老家住,林无涯最想见的便是那天下闻名的明家织坊,御用贡品“天光锦”便是诞生于此。
相传坊内养着上千名织娘,个个技艺非凡,而一匹天光锦织成,需要数十名顶尖织工倾注一月心血。除了天光锦,还有来自四海八方的订单,供不应求已是常态。
这一日,林令仪便带着林无涯,来到姑苏城外平野之上的明家织坊。
远远望去,连绵宏大的厂房在晴空下铺展开来,规模确实惊人,然而踏入坊内,林无涯心头却不由掠过一丝诧异。
坊中虽织机声此起彼伏,人影忙碌,但与“千人织造”的盛名相比,眼前织娘不过百余人,更不见传说中“数十人共织一锦”的壮观景象。
他目光游移,留意到坊中有两人在忙碌的织娘间徐徐穿行。
一位是身形清瘦、神情专注的青年男子;另一位是步履轻盈、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。二人不时驻足,低声指点织娘技法,检视丝线纹理,显然是在督导技艺。
林令仪在一旁为他介绍:“那位穿竹青布衫的,府里上下都尊一声‘小常先生’,他便是我们明家如今的首席织造。”她语气中带着的钦佩,“那世所罕见的天光锦,当年便是由他父亲呕心沥血织成,一经问世便轰动天下,被尊为‘妙手天工’。”她目光转向那专注的青年,“小常先生自幼痴迷织艺,已深得他父亲真传,更有青出于蓝之势,只是……”林令仪犹豫了片刻,才继续说道:“只是前些年在商船上遭遇水贼,双手被毁,不能再继续织布了。”
林无涯微微皱眉,好似在回忆着什么,并未答话。
“而旁边的姑娘,”林令仪继续道,“便是老家主最疼爱的孙女,三爷明澈琰的掌上明珠明萱芷。她自幼对纹样设计、针法流转有着天然灵悟,如今已开始主管织坊事务。她与小常先生,一个精于意韵构思,一个专于手上功夫,相得益彰,使明家织品冠绝天下。”
正说着,明萱芷已注意到他们,从容行至近前,向林令仪和林无涯盈盈一福:“萱芷见过夫人,见过公子。”声如珠玉,清越动人。
待她走近,林无涯才得以仔细端详其容颜,姿容胜雪,眉目如画,尤其一双明眸蕴着灵慧之光,通身气韵不仅有着世家千金的端雅,更带一份独特风骨,令人见之难忘。林无涯暗自称奇:三爷精明势利众人皆知,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。
“在下林无涯,久仰明家织坊盛名,今日幸得一见。”林无涯拱手还礼,目光坦然地看向明萱芷,“天光锦名震天下,不知今日是否有缘得见?”
明萱芷唇边笑意清浅,语调不疾不徐:“林公子见谅,天光锦乃御用贡品,只在朝廷传诏时方得织造,不巧前一批新锦数日前刚启程赴京。”
林无涯颔首微笑,不再多言,几人正欲走向织机,他的目光却被那道清瘦身影牢牢攫住。
此刻他才看清小常先生的全貌,一身书卷气掩在宽大的竹青布衫里,袖口空荡垂落,几乎将双手完全掩盖,他眉头深锁,双臂僵硬垂在身侧,显出不自然的紧绷,正低声与织娘交谈,自始至终未看向来人,更不曾瞥向明萱芷。
林令仪见林无涯目光凝滞在小常先生身上,便已知其所想,她悄然靠近,衣袖微拂间送出一缕耳语:“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可如今已注定无缘了。”
一股沉郁的厌烦漫上林无涯心头,这些日子他的所见所闻,都让他感到明家上下被一条锁链紧紧栓住,动弹不得,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,连同其盘根错节的纠葛,都那么令人生倦,他真的想离开这里了。
但在离去前,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。
“萱芷姑娘,”他转向明萱芷,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,“这批绸缎,是预备走水路南下?”
“正是,唯有水路方能按期送达。”
“船是雇寒江盟的,还是明家自家的?”林无涯问得直接。
明萱芷眉尖微蹙,“自然是寒江盟的船,水道险恶,唯他们的旗号可使水贼退避。”
“哦?”林无涯的声线平稳,却带着一丝锐意,“那此番,寒江盟又抽去了明家几分利?”
明萱芷脸色一沉,“林公子!”她的声音虽竭力维持平稳,却已透出不悦,“这是我明家商运机要,似乎不便与外人言明吧。”
林无涯并未理会她的抗拒,猝然抬高声音,目光如炬般射向那僵硬的背影,“确实应该多让给寒江盟几分利,如果没有他们的护卫船,小常先生这样的惨剧可能会再次发生。”
织坊骤然失声!连机杼喧嚣都似为之一顿。
小常先生身躯僵住,他缓缓地转过身来,那双不再躲藏的手暴露在光下——指骨扭曲变形,皮肤上蜿蜒着烈焰灼烧后的狰狞沟壑,深褐疤痕触目惊心,他的眼神直勾勾钉在林无涯脸上,空洞中带着刻骨痛楚与冰冷审视。
“林无涯!”明萱芷声音陡厉,带着被冒犯的怒火,“纵然你是林家少主,也不能在明家这般肆无忌惮!”
林无涯对她的厉喝置若罔闻:“几年之前,我遣九叔南下探访旧事,他却带回一桩惨闻:明家一艘商船遭水贼洗劫,船上众人拼死抵抗,贼寇盛怒之下纵火焚船,船沉人亡,却有一人逃脱。”
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双可怖的手上:“方才瞥见先生袖下痕迹,分明是火烧过的印记,想必先生就是那个唯一侥幸逃脱的人吧?”
“是又如何?”小常先生终于开口,声音如穿冰谷,干涩冰冷,带着深入骨髓的麻木。
“我很好奇,”林无涯步步紧逼,“先生身负绝世织艺,堪称一坊之宝,何须亲自押运?为何先生押运的偏偏是没有寒江盟保护的自家商船?听闻先生是被寒江盟救起,可为何救人时仅有你一人活着?又为何这场火,独独毁了你这双巧夺天工的手?”
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,织坊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铁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!”明萱芷心中暗惊,林无涯短短几句话,几乎已将那件事的真实原因道尽,她一边惊讶于林无涯的心思缜密,也一边思索着他的真实意图。
“我知道寒江盟如今对明家层层盘剥。”林无涯目光扫过脸色剧变的二人,“告诉我,他们如今抽几分利?我有办法帮你们。”
“帮?”明萱芷嗤笑,带着深深的怀疑,“帮我们去恳求寒江盟的那位盟主发发善心,少刮几层皮?”
“不。”林无涯的声音低沉下去,“是帮你们彻底挣脱那人永无止境的枷锁!”
简简单单几个字,却如惊雷滚过!“那个人”是谁,在场几人心知肚明,明萱芷和小常先生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,一丝隐秘的期待与更深的警惕交织碰撞。
明萱芷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:“林公子初来乍到,便在此大放厥词,就不怕走不出着林府大门?”
“此行本为探访姑姑。”林无涯坦然迎向她的目光,语气恢复了平静,“是看到此间种种,才临时起意,当然我也有我的打算。”他目光再次扫过那双残损的手,“先生的手因何被毁,二位为何有缘无份,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,我知你二人担心那个人的耳目,也怀疑我的动机,目前我确实不能过多说明,但在下说到便会做到,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,只需要在事成之后,将一批天光锦赠予我,话尽于此,信与不信,悉听尊便。”
说完他不再多言,拉起一旁惊愕失语的林令仪利落转身,大步流星踏出织坊。
回程路上,马车内一片沉寂,林令仪看着闭目养神的侄儿,心中复杂难言,她深知林无涯性子,一旦认定的事情,纵有万千阻挡,也会一往无前。但她更确信,五年磨砺已褪去少年意气,他胸中自有丘壑经纬,绝非鲁莽行事之人。
只是此事绝不是林无涯所想的这么简单。
根本来不及多说些什么,马车已经在明府巍峨门楼前停稳,二人下车正要拾级而上,而在台阶顶端,一道苍老的身影已然等候在府门前。
是章婆婆。
她一身鸦青色细布旧衣,双手稳稳地交叠在身后,林无涯细细端详,发觉她的长相不似汉人,倒与西域胡人有几分相像。
她目光落在林无涯身上,无喜无怒,高敞府门映衬下,她身影单薄却无比威仪。一声低沉缓滞的嗓音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:
“林少主,老家主有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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