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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是来保见韩道国夫妇着实贫寒困顿,恻隐心动,便在西门大官人掌管的生药铺里,替他谋了个搬运、晾晒药材的勾当。虽非体面差事,每日里汗流浃背,却也赚得几钱银子,聊解无米之炊。
韩道国千恩万谢,自此早出晚归,挣命苦熬。
然韩道国有个弟弟名韩二,是个游手好闲、专一吃酒赌钱的踹不烂、煮不熟的破落户。
王六儿见他年轻力壮,一来二去,眉来眼去,竟不顾叔嫂名分,勾搭成奸。
常趁韩道国不在,韩二便如耗子般溜入,两人在房中行那苟且之事。
这日午后,天光正好,韩道国又去了铺中。
王六儿心痒难搔,烫了一壶酒,专等韩二。
那韩二得了暗号,觑得左右无人,缩头缩脑,闪身钻入嫂嫂房中。
王六儿见他来,笑骂一句“短命的”,便拉他上炕。
岂知隔墙有耳,窗外有眼?
这巷子里专一些皮皮在街市上寻衅滋事,讹诈钱财。
他们早风闻王六儿与韩二有些“首尾”,只是未曾拿住真赃。
今日远远望见韩二鬼祟溜入,便知有戏,如苍蝇见血,蹑手蹑脚聚拢在韩家后窗根下侧耳细听。
只听屋内炕席乱响,其中一个首脑见状低喝一声:“捉奸捉双!动手!”四个泼皮发一声喊,抬脚便踹那本就单薄的房门。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门闩断裂,四人如狼似虎扑入房中!
这一下,真真是:
炕上鸳鸯惊破胆,赤条条无处躲藏。
王六儿尖叫一声,慌忙扯过被子遮掩,面皮紫胀。
韩二吓得魂飞天外,精赤着身子滚下炕来,抱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。
结果被这群泼皮左右扭住胳膊,如提小鸡。
“好个不知廉耻的淫妇!光天化日,竟与亲小叔子干这没廉耻的勾当!”
泼皮高声叫骂,唾沫星子喷了韩二一脸,“走!押去见官!让老爷的板子,治治你们这伤风败俗的狗男女!”
几个泼皮不由分说,寻了麻绳,将赤条条的韩二捆得粽子也似,又胡乱抓了件衣裳丢给王六儿遮羞,推推搡搡,押着二人就往衙门口去。
一路上,街坊四邻闻声而出,指指点点,哄笑不绝。
牛皮巷左近的街坊四邻,闻听这等稀罕事,哪个不来观看?
顷刻间便围得水泄不通。那指指点点、嘻嘻哈哈、议论纷纷之声,如同开了锅的粥:
有那妇人撇嘴道:“呸!好个不要脸的娼妇根子王六儿!这韩道国也是个现世王八!”
有那闲汉抱着胳膊嗤笑:“嘿嘿,韩二这厮,平日偷鸡摸狗,没成想偷到自家嫂嫂炕上去了!看他那光腚猴样,平日那点贼胆都使在这儿了!”
亦有摇头叹息:“唉,世风日下,纲常败坏!叔嫂通奸,禽兽不如!该抓!该打!”
正嚷闹间,忽听得人从中一声高亢沙哑的怒骂,盖过了所有声音:“伤风败俗!该千刀万剐的狗男女!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须发花白、拄着拐杖的老头儿,挤在人堆前面,气得胡子直翘,手指颤抖地指着王六儿和韩二,唾沫横飞地厉声斥责:
“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!竟敢行此禽兽苟且之事!韩道国是我街坊,老成持重,辛苦在外挣家业,你这淫妇在家竟干出这等没廉耻的勾当!还有你这韩二,畜生!”
“那是你亲嫂嫂!礼义廉耻都喂了狗吗?败坏门风,辱没祖宗!知县老爷就该把你们这对狗男女,当堂打死!以正视听!”
这老头儿骂得义正辞严,声嘶力竭,仿佛自己便是那道德楷模、人间正气。围观人群被他这激烈态度引得纷纷侧目,有些不知情的还暗暗点头称是。
然而,知根知底的老街坊们,却互相挤眉弄眼,捂着嘴嗤嗤偷笑。
有人低声道:“快瞧,陶扒灰这老杀才倒跳出来充正经人了!”
旁边立刻有人接话:“呸!他自家扒灰的丑事,整条街谁不知道?前年他儿媳妇为这事差点上了吊,闹得鸡飞狗跳,他倒有脸在这儿骂别人‘伤风败俗’?”
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高声打断他:“哟!我当是谁在这充大瓣蒜呢!原来是陶扒灰陶老爹啊!”
这一声“陶扒灰”,如同揭了老底,人群顿时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。
紧接着,另一个声音带着十足的讥诮接茬道:“陶老爹,您老在这儿骂别人‘伤风败俗’、‘禽兽不如’,您自家那点扒灰的营生,倒忘得干净了?您那‘纲常’、‘廉耻’,是单给别人定的吧?”
一个显然深知内情的中年汉子,掰着手指头,当众大声数落起来:
“列位街坊邻居听着!这陶老爹可是咱牛皮巷里‘扒灰’的老行家、真魁首!他头一个儿媳妇,是怎么被他这老扒灰逼得没脸见人,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的?这事儿才过去几年?大家伙都忘了?”
人群“嗡”地炸开了锅,无数道刀子似的目光射向陶老头。
那汉子越说越起劲,声音洪亮,字字诛心:“头一个儿媳妇被他逼死了,消停了没两年,他儿子续了弦。嘿!您猜怎么着?这新进门的二房媳妇,也没逃过他这老扒灰的手!”
“整日里动手动脚,调三斡四,气得人家新妇回娘家哭诉,差点又闹出人命来!这事儿,左邻右舍,谁人不知?哪个不晓?”
“哈哈哈!”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哄笑,充满了鄙夷和快意。有人高声接话:“可不是嘛!正经一个‘扒灰’的祖师爷,倒有脸在这儿骂别人‘偷小叔子’?真是老鸨子骂妓女——不知自丑!”
还有人冲着陶扒灰的方向啐道:“呸!老不修!自家扒灰扒得儿媳妇上吊,倒有脸充正神!我看你是也想讹韩道国几两银子吧?装什么大尾巴狼!”
那陶扒灰被这连珠炮似的当众揭短,句句戳在肺管子上,直臊得那张老脸由红转紫,由紫转青,如同开了染坊铺。
方才那副义正辞严的架势早丢到爪哇国去了。他嘴唇哆嗦着,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手里的拐杖也抖得不成样子。
在满街的哄笑、讥讽、鄙夷的目光和“扒灰”、“老扒灰”、“逼死儿媳”的唾骂声中,他再也站立不住,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。
只得灰头土脸,拄着那根仿佛有千斤重的拐杖,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持续不断的嘲笑声里,如同丧家之犬,狼狈万状地挤出人丛,逃之夭夭,比那赤身被绑游街的韩二还要不堪入目。
县尊李大人见捉奸证据确凿,大怒,将王韩二人各打二十板收监。
数九寒天,滴水成冰,却凉不过人心。
韩道国闻得凶信,恰似晴空里劈下个焦雷,震得他三魂荡荡,七魄悠悠。
想起自家认识身份最大的人便只有和婆娘偷情的来保管家了。
当下顾不得许多,屁滚尿流便奔来保家,也只道是根救命稻草。
于是便有了这一幕。
只见韩道国瘫跪在地,筛糠般乱抖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:“来保哥!天…天塌了啊!我…我韩道国便是个活畜生,拆骨熬油也榨不出几两雪花银去填那无底洞哇!”
来保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,凑近了,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:
“蠢驴!行货子!眼前放着一尊真佛你不拜,倒来撞我这破庙门?这清河县地面上,能压住县太爷签筒、镇得住那群泼皮无赖,叫那班牛头马面乖乖放人的,除了俺家大爹,还有哪个驴鸟敢应承?”
韩道国如同溺死鬼抓着了根浮草,眼里贼光一闪,旋即又灰塌塌暗下去,嗫嚅道:“大官人…大官人何等金贵人儿?我…我不过是他铺子里一条刨食的伙计,连他老人家靴子底儿的泥都舔不着,如何敢…敢去讨臊?”
“你不去又如何知道?还管不管你家婆娘?那可不是我来保的婆娘!”来保一口浓痰啐在地上,油手指头狠狠戳着他汗津津的脑门:
“猪油蒙了心!狗屎糊了眼!大官人最是菩萨心肠,又体恤手下人!你如今遭了这天杀的横祸,不正是跪舔他老人家靴尖儿求恩典的时候?”
“只管去求!备一份‘求恩’的帖儿,哀告大官人看你往日还算勤谨,开金口,发慈悲,搭救则个!”
韩道国被来保这一盆狗血淋头,倒浇得心头乍明还暗,忙不迭磕头如捣蒜:“来保大爷说的是!我这就去!”
韩道国来到家中,家中早已被哪几个泼皮翻得底儿掉,箱笼倒扣,破絮烂布遍地,稍微能卖个铜板的都给顺走。
韩道国眼珠子都红了,哪顾得上收拾?
腚上着火似的拍开隔壁卜童生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。
这老童生姓卜,是个考白了胡子也没摸到秀才毛的穷酸措大,平日靠着替街坊写写休书、借据、春联,混几口馊饭。
此刻见是“鼎鼎大名”的韩道国,那张枯树皮老脸上,鄙夷混着看戏的腌臜神色便活泛起来。
“卜老爹!活祖宗!救命!救命啊!”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外的泥泞里,眼泪鼻涕糊得看不清眉眼:
“求老爹发发菩萨心肠,替我草拟个救命帖儿!我…我屋里那不争气的婆娘并惹祸的根苗兄弟,叫天杀的锁在县衙虎口里了!唯有西门大官人那金口玉言能救命哇!”
卜童生捻着几根耗子须,眼皮耷拉着,慢悠悠拖着腔儿道:“哦?求告西门大官人的帖儿?这…可不是寻常狗屁倒灶的书信,关乎人命关天,须得字字泣血,情理哀切…这个…润笔之资…”
韩道国心肝肚肺都凉透了,慌忙从肋条骨下贴肉的臭汗褡裢里,抠搜出仅剩的十几个带着汗酸体温的铜钱——抖抖索索捧上去,哭腔都破了音:
“卜老爹!我…我油锅里的钱都刮出来了!就这点了!求您老行行好!快写吧!阎王爷索命的铁链子都套脖子上了!”
卜童生掂了掂那轻飘飘几个钱,喉咙里咕噜一声,老大不情愿地铺开一张粗黄发霉的麻纸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蘸饱了劣墨,问明腌臜缘由。
他一边歪歪扭扭地写,一边摇头晃脑,酸文假醋地念叨着“世风日下,牝鸡司晨,家宅不宁”之类的屁话。
好容易写完,那墨迹乌漆嘛黑还未干透,韩道国如饿狗扑屎,一把抢过那救命符箓,也顾不得甚么礼数,转身便似个滚地葫芦,跌跌撞撞朝着西门府那朱门高墙,没命价的狂奔而去。
来到西门府那气派非凡的黑漆大门前,韩道国只觉两腿发软。
门的正是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。
韩道国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下,双手高举那份皱巴巴、沾着泪痕的“恳恩帖”,扯着嗓子哀嚎:
“门上大哥!烦请通报!小的韩道国,是大官人狮子街生药铺的伙计!有天大的冤屈,求见大官人救命啊!求大哥行个方便!小的给您磕头了!”
说罢,真个“咚咚咚”地磕起响头来,额角瞬间青紫。
那两个青衣小厮站在朱漆大门上,互相对望一眼。
“不是我们存心刁难不肯给你传递,你可知每天多少人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来求我们家老爷,若是个个都叫我们屁颠屁颠往里通传,嘿!那我们老爷这一日十二个时辰没得消停,怕连口热乎茶都喝不上。”
另一个也说到:“就是!倘若我们进去禀告,老爷心头一个不痛快怪罪下来,板子还不是结结实实打在我们这身皮肉上?到时候屁股开了花,饭碗也砸了,找谁说理去?你还是走吧。”
韩道国心胆俱裂,知道这是最后一线生机,哪里肯走?
他忽然死死抱住一个小厮的腿,涕泪糊了对方崭新的裤脚,声音嘶哑绝望:“大哥,小的知道污了你们的眼!可我那婆娘跟着我没享一天福,小的怎么也不能让她死在牢里!”
“求两位大哥发发慈悲,只当可怜可怜我这条贱命!只要递个帖子进去,大官人见与不见,小的都感恩戴德!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二位!求求你们了!”
小厮被抱住腿,又嫌他污了裤子,恼怒地用力一挣,骂道:“撒手!腌臜东西!弄脏爷的裤子,你赔得起吗?再纠缠,信不信我喊人出来!”
却在这时来保像模像样的走了出来,喝到:“你们二人这是作甚,韩伙计终究是咱们铺子里的人,如今遭了难处,求告无门,才找到府上。”
“你们只管拿了帖子进去,如实禀告给玳安便是!大官人见与不见,自有决断!你们推三阻四,将他堵在门外哭嚎,让外人看了,倒显得咱们西门府刻薄寡恩,不恤下人!这体面还要不要了?”
来保这番话,说的端得是滴水不漏,既点明了利害,又给了小厮台阶让他们隔了一层玳安,即便是老爷不帮,也避免俩人受罚。
两个小厮被来保训斥得冷汗涔涔,哪里还敢有半分推脱?两人慌忙躬身应道:“是!是!小的们糊涂!这就去通报!”
来保见事情已安排下去,便不再理会,对脚下依旧瘫着的韩道国淡淡道:“是福是祸,且看造化。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说罢,不再看他,整了整衣袍,径自出门办老爷交代的事去了。
韩道国如同虚脱一般瘫在冰冷的石阶下,额头鲜血混着泪水汗水流下,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,只能死死盯着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黑漆大门,心中绝望地祈祷着西门大官人能发下那一线慈悲…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一世纪般漫长,那扇小角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进去通禀的小厮走了出来:“算你狗运!大官人开恩,肯见你了!进去后在仪门外头候着!”
“记着,低头看地,眼珠子别乱瞟!冲撞了贵人,仔细你的皮!”小厮骂骂咧咧,踢了韩道国一脚,“还不快进去!”
韩道国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钻过角门。
进了府内,更是大气不敢出,垂着头,弓着腰,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破鞋的鞋尖,跟着引路的小厮,在雕梁画栋、花木扶疏的庭院中穿行。
那富贵逼人的景象,只让他这穷汉愈发自惭形秽,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。
终于被引至一处轩敞华丽的厅堂外,隔着珠帘,隐约可见里面人影绰绰,笑语喧哗,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。
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和不知名的熏香混合在一起,扑面而来。韩道国被勒令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等候,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。
西门大官人正歪在一张铺着锦绣坐褥的醉翁椅上,金莲儿三个可人儿捶腿的捶腿,按肩的按肩膀。
小厮小心翼翼捧着韩道国那份帖子:“禀大官人,生药铺伙计韩道国带到,跪在门外,这是他递的帖子。”
大官人接了过来展开一看,一目十行:“既然是铺子里的伙计,便榜上一帮吧。玳安,你持我的名帖,去县衙走一趟,跟李县尊说一声,那妇人王六儿,就说是我铺子里伙计的家眷,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,怕是受人胁迫或是有甚误会,请李大人看着办,把人放出来就完了。”
他语气轻描淡写,随即,他像是想起什么,又补充了一句“至于那个什么…韩二?留在衙门给个交代,还有.那几个泼皮也算是破门入室了和衙门都头说一声.”
“是!小的明白!”玳安躬身领命出去。
常言道:阎王判官笔,不如贵人舌根风!
里头西门大官人几句话,已然决定了数个人的命运。
而外面跪在冰冷金砖地上的韩道国,隔着珠帘,隐隐约约只听到西门大官人几句模糊的吩咐和厅内重新响起的笑声。
他心中七上八下,不知是吉是凶。直到看见玳安拿着西门庆那烫金的名帖,步履匆匆地走出来。
玳安走到韩道国面前笑道:“韩伙计,算你祖上积德!老爷开恩了!”
韩道国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,挣扎着就要磕头:“谢大官人!谢大官人天高地厚之恩!小的…”
“得了得了,甭磕头了,别打扰了老爷的兴致!”玳安打断他:“跟我走吧。”
这王六儿被从牢狱救出来后和韩道国相拥而泣。
晚上来保提了些补品前去,韩道国借着打酒离开,王六儿拼死相谢不提。
又过了几日。
冬至将近,西门大宅中已悄然添了几分肃寒之意。
午后,大官人西门庆歪在厅堂暖炕上,身侧倚着大娘子吴月娘,身后侍立着潘金莲、李桂姐并香菱儿,地龙烘得满室如春,只窗外北风刮过枯枝,呜呜咽咽地响。
来保垂手立在阶下,一一回禀:“老爷前日吩咐的几件要紧寿礼,匠作监日夜赶工,不敢怠慢。那玉山子底座已雕得八面威风,金寿桃也打出了模子,只待最后点翠嵌宝,这几日必能齐整献上。”
大官人听着,喉间“唔”了一声,显见甚是满意:“用心盯着些,一丝儿差错也出不得。”
话音未落,玳安已掀了猩红毡帘,领着几个小厮鱼贯而入。小厮们手里都捧着沉甸甸的描金牡丹漆匣,玳安喘着气儿道:“禀大爹,银楼将冬至新造的首饰样子送来了!”
“抬上来!”西门庆兴致顿起,挥了挥手。
几个伶俐小厮忙抬过一张黑漆大圆桌,玳安依次打开匣盖。霎时间,满室光华流溢,金银珠玉璀璨夺目,赤金点翠、白玉嵌宝、珍珠璎珞、珊瑚玛瑙……层层迭迭铺陈开来,映得窗外冬日残阳都失了颜色,虽然都小小一个首饰,但也有一股富贵气焰腾腾升起。
月娘笑吟吟道:“这银楼倒也费心,竟赶着冬至弄出这许多花头来。”
西门庆大手一挥,对着身后几个粉黛笑道:“都去挑挑,拣几样可心的,算作冬至添些喜气。”
几个女子脸上顿时堆下笑来,莲步轻移围拢过去。
月娘自家东西不少,只随意拣了两件素净雅致的玉簪银钏,便坐回炕上品茶。
金莲、桂姐儿、香菱儿却都睁大了眼,在那珠光宝气里细细搜寻。
香菱儿胆小,只敢挑了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便罢手,倒是大官人又摘了两件戴在她发髻上。
这举动让她小嘴儿一撇,小珍珠感动的又要掉下来、
金莲儿与桂姐儿的眼光,却齐齐钉在了当中一副赤金点翠蝴蝶簪上。
那蝶儿做得委实精巧:薄翅用细如发丝的赤金累丝盘成,通体点翠,蓝汪汪如同雨过天青;蝶眼嵌着两粒极小的红宝,精光四射;蝶须末端各垂一颗米粒大的南珠,活脱脱似要振翅飞去。
金莲手疾眼快,纤纤玉指早拈住了簪尾,口中对香菱儿娇笑道:“好妹妹快看,瞧这蝴蝶儿怪可怜见儿的,倒合该在我这发髻上落落脚……”
话音未落,旁边一只涂着猩红蔻丹的手也闪电般搭了上来,正是桂姐儿。她哪里肯让?
也不言语,劈手便将那金簪从金莲指间夺过,顺势就插在了自家高挽的云髻之上,还故意侧了侧头,让那蝶儿在鬓边颤巍巍地抖。
金莲岂是省油的灯?登时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,一把扯住西门庆的袖口,身子便如扭股糖儿似地揉搓起来,声音又尖又嗲:“爹爹评评理!分明是奴家先拿住的!桂姐儿好没道理,上手就抢!”
桂姐儿也扑到西门庆另一侧,搂着他胳膊,指着头上簪子嚷道:“爹爹休听她胡说!这好东西谁眼疾手快便是谁的!奴家插都插上了,难道还拔下来不成?”
说着,一双桃花眼狠狠瞪着金莲,金莲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,两张粉脸涨得通红,眼看就要撕掳起来,厅堂里顿时剑拔弩张。
西门庆被这两股香风夹在中间,耳听得莺啼燕叱,眼见得粉面含嗔,倒觉十分有趣。
他哈哈大笑,一手一个揽住两人腰肢,笑骂道:“两个小蹄子!为个劳什子也值得这般?好了好了,休要吵闹!一人一件,拣别的去,莫伤了和气!”
他大手在两人丰臀上各拍了一记。
两人得了老爷哄,又听另有宝贝,这才转嗔为喜,娇滴滴地偎进西门庆怀里,你扯我袖,我捏你手,口中“好爹爹”、“亲达达”地乱叫起来,方才那点子火星子早抛到九霄云外。
西门庆受用无比,左拥右抱,对月娘笑道:“你瞧瞧,都是些没笼头的马,须得我这鞭子时时抽打着才好!”月娘捂着嘴一笑,低头拨弄着腕上的佛珠。
这边西门大宅举家和睦。
那边孟玉楼又拖了几日。
守着那哪些绸缎,真真是度日如年。
偏偏就算开始逐渐折价,来的人也不多。
她是个天生就懂经营的女人,如何看不出其中关窍?
这清河县里有头有脸、舍得花大钱置办绸缎的人家,早几个月便已被西门大官人铺子里那些‘十人团’的幌子勾了魂去,银子流水般填进了西门家的库房。
剩下那些寻常门户,或是手头紧巴,或是观望踌躇。如今见她这里价格一跌,便都存了“买涨不买跌”的心思,只道还能再便宜,越发不肯伸手。
偶尔来个问价的,也是挑三拣四,恨不得将价钱压到泥里去,孟玉楼如何肯依?真真是卖也难,不卖更难,生生把人架在火上烤。
这日晌午刚过,自己才在家中外头便聒噪起来。
只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混着拍门叫骂,直如沸水泼了油锅:
“孟家娘子!休要再做缩头乌龟!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!”
“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!今日再不还钱,兄弟们明日便在你铺子门口搭台唱戏,让满清河县都瞧瞧你这‘杨记布庄’的金字招牌下,藏着多少烂账!”
“对!砸了她的幌子!看谁还敢来买她的晦气绸缎!”
门板被拍得山响,孟玉楼脸色煞白,身子晃了晃,强撑着扶住桌角,一颗心直往下沉。
这群杀千刀的泼皮!前几日还只是隔墙叫骂,今日竟真个要撕破面皮,砸她的饭碗了!
她一个孤寡妇人,若被这群腌臜货堵着门首闹将起来,往后的生意还如何做得?
正自心慌意乱,外头喧闹声忽地一顿,那一个熟悉却带着前所未有怒意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:
“呔!一群没王法的狗攮的!吃了豹子胆还是吞了砒霜?敢来此处撒野放刁?滚!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!”
孟玉楼心头一跳,从门缝里望去,只见那常来“照拂”的李员外胸口微微起伏,指着那群泼皮,手指都在抖:
“光天化日,堵着人家寡妇门首叫骂,你们还有半点人味吗?滚!”
那为首的泼皮见是李员外,脖子一梗:“李员外!您老消消气!不是小的们不给您面子,实在是孟娘子欠债不还,小的们也是奉东家之命行事!”
“您虽是保人,可您老不是咱清河县的人,万一您拍拍屁股回了京城,一拍屁股回了京城那富贵窝,我们这群苦哈哈难不成还插上翅膀追到金銮殿下去寻您?”
“这债,今日要么您老菩萨心肠替她还了,要么她自己把银子吐出来!没别的路数!”
李员外气得厉声道:“混账话!孟娘子是那等赖账的人吗?不过是绸缎一时压在手里,周转不开罢了!你们这群黑了心肝的,这般苦苦相逼,是要把人往黄泉路上赶吗?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况且!孟娘子……孟娘子她……她迟早是我李某人明媒正娶的娘子!她的难处,便是我的难处!难道我李某人,堂堂京城坐商,会眼睁睁看着自家未过门的娘子,受你们这群腌臜泼才的腌臜气?会短了你们这几个买棺材的臭钱不成?简直是天大的笑话!”
此言一出,门外那群泼皮登时像被掐了脖子的鸡,面面相觑,气焰矮了半截。
门内的孟玉楼,却是浑身猛地一颤,如同被冷水浇头。
她何时应承过嫁他?这李员外……这话说得……忒也莽撞唐突!
可他那份急切维护的心意,透过门缝,她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几分。
外头张三眼珠转了转,嘿嘿冷笑道:“员外爷,您这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!可孟娘子要嫁您?这事儿咱们可没听说过!空口无凭啊!”
“除非让孟娘子亲口应承一句,她当真要嫁与员外爷为妻,那小的们二话不说,立刻滚蛋!等员外爷的喜酒喝过,再来讨要!否则……哼!”
他手下那些泼皮也跟着鼓噪起来:“对!让孟娘子出来说话!”“嫁不嫁,一句话!给个痛快!”
孟玉楼脸色苍白,背靠着门板,身子微微发颤。
李员外高声喊道:“玉楼……我对你的心意,你是知道的!今日这局面…你倒是说句话呀?告诉他们,你我……你我之事,并非虚言!”
孟玉楼只觉得喉咙发干,心乱如麻。亡夫的灵位,积压的绸缎,讨债的凶徒……还有眼前这个虽急切却似乎真心的男人。
千般滋味涌上心头。她看着李员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真挚,再看看咄咄逼人的泼皮,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:这或许……是条生路?
至少,眼前这人是真心想护着她?
她咬了咬下唇,避开李员外灼热的目光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李员外说道:“既然玉楼你不说话,我边做你默认了。”
这群泼皮得了这话,互相使个眼色,倒也不敢真把这位似乎动了真怒的员外爷得罪狠了,便拱了拱手,皮笑肉不笑地道:
“好!有孟娘子这句话,兄弟们便给员外爷和未来的新夫人这个面子!三日,最多三日!要么见到银子,要么……小的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了!兄弟们,走!”
一群人呼啦啦散去,留下满地狼藉。
李员外脸上顿时如同云开见日,那欢喜劲儿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。
他几步抢到门边,隔着门板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:“玉楼!我就当你亲口应承了!好!好得很!我……我……”
他搓着手,欢喜得竟不知说什么好,仿佛怕这承诺飞了,急急问道:“既如此,我们何时能把这名分定瓷实了?签下那百年好合的婚书?也好让我名正言顺地替你遮风挡雨,料理这些腌臜琐碎!”
孟玉楼倚着门框,心绪复杂难言。看着李员外那毫不作伪的狂喜,那份真心实意的急切,她心中那份抗拒竟松动了几分。
她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哑声道:“……三日。容我三日工夫。一则……需将铺中压手的绸缎并些许家当,尽力变卖,凑足银钱,了结这桩欠债。”
“二则……需将我亡夫族中几位说得上话的近亲请来,做个见证……也好堵住悠悠众口,免生闲话。三日后……便……便依员外之意,签婚书,过……过门。”
李员外闻言,在门外更是喜不自胜,抚掌大笑:“使得!使得!三日便三日!一切依你!都依你!”
孟玉楼绞着手中的帕子,低声又说道:“玉楼……玉楼是个寡妇再醮之人,能得员外不弃,已是天大的福分。只是……亡夫留下这点微薄家当。”
“玉楼斗胆……想求员外一个恩典。待变卖清偿了债务,所余……所余的些许银钱,能否……能否容玉楼留在身边,做个……做个体己零花?”
“也好……也好买些妇人家的脂粉头油、针头线脑,或是随手赏个丫头小子,不至……不至在府中两手空空,事事都腆着脸向员外张口讨要,徒惹人笑,也……也折了员外的体面……”
李员外听罢,先是一怔,随即爆发出一阵更为洪亮的大笑,那笑声里透着十足的豪气与宠溺,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可乐的趣事:
“嗨!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!原来是为这个!依你便是,难道我李某人,偌大的家业,还会图谋你这点亡夫留下的……念想不成?”
他语气真挚,带着一种商人的豪爽:“你只管放心!安心备嫁便是!从今往后,万事有我!”
“你既跟了我,吃穿用度,四季衣裳,头面首饰,自有公中份例,绝不会短了你的。这点子私房体己,你只管留着!”
“想怎么花便怎么花,买胭脂水粉也好,赏丫头婆子也罢,都随你高兴!我李某人若是在乎这点银钱,还算什么男人?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薄待佳人?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!”
他忽又想起什么,忙收敛笑容,正色道:“至于那些绸缎家当,玉楼娘子你莫要太过忧心!能卖则卖,若一时卖不动,也不必贱价抛售!些许债务,我替你填上便是!你我既成夫妻,我的便是你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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