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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盖殿内,烛火将老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。蒋瓛垂首禀报着张飙离京后的动向:
“皇上,张飙拿了追加的经费后,其手下周通、李桂等人,近日在京城各处颇为活跃。”
“他们不仅大肆招揽眼线,收买所谓‘证人’,还与漕运衙门发生数起口角、冲突,动静不小。”
“看其架势,确是要在漕运及关联藩王之事上大做文章。”
老朱听着,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。
【拿了钱,倒是知道卖力气‘演’给咱看了。】
【也好,就让他在漕运那潭浑水里扑腾,吸引住那些人的目光。】
他自然看得出张飙这番‘大张旗鼓’有表演的成分,但他乐见其成。
因为不止张飙在‘明修栈道、暗渡陈仓’,他其实也在这样做。
他明面上让张飙去吸引火力,暗地里则让锦衣卫去调查张飙查到的线索。
毕竟锦衣卫权力更大,查得更深。
如此一来,张飙反贪搞到的钱,他能做到心中有数,到时候,也方便给张飙一锅端了。
但是,他做梦也想不到,张飙根本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,去彻查漕运贪腐案。
不仅是他,就连跟着张飙一起去的宋忠,都还没发现张飙的真实目的。
也就是说,君臣俩都在玩‘灯下黑’。
就看谁更黑。
“由他去折腾。告诉宋忠,给咱看紧他。咱倒要看看,他能给咱演出什么花样来。”
老朱语气平淡,带着一丝‘掌控全局’的漠然。
“是。”
蒋瓛应下,随即话锋一转,脸色凝重了几分:“皇上,开封周王府那边……调查遇到了阻碍。”
“讲。”
“如今,所有指向‘红铅丹’泄露,及漕运贪腐的线索,经过几次转折,最终……都隐隐指向了周王世子,朱有燉。”
蒋瓛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:
“而且,那个关键的刘典簿,昨日被发现死在了世子书房外的耳房里,初步勘验是……悬梁自尽,留有遗书,言称愧对世子,以死谢罪。”
“砰——!”
老朱猛地一拍桌子,眼中怒火喷薄:
“自尽?谢罪?放他娘的狗屁!这是杀人灭口!栽赃嫁祸!朱有爋那个小畜生,手段倒是狠辣!”
他一听就洞察了背后真相。
因为这样的套路太次了,对他朱元璋来说,就跟小孩子玩家家一样。
他气得胸口起伏,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子为了脱罪,竟能做出陷害兄长这等毒辣之事来。
“李墨那边呢?”
老朱强压怒火问道:“醒了吗?”
“回皇上,李御史伤势过重,尚未苏醒,御医说……还需些时日。”蒋瓛回道。
老朱眼神阴鸷,沉默了片刻,忽然,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:
“既然所有证据都‘指向’世子,那咱就顺了他们的意!”
“传旨!周王世子朱有燉,涉嫌勾结外官,贪墨漕粮,纵容下属,致使要犯‘自尽’,即日起革去世子封号,收押候审!”
蒋瓛闻言,先是一愣,随即立刻明白了老朱的用意。
这是要将计就计,引蛇出洞!
“那……由谁暂代周王府事?”蒋瓛小心问道。
“就让朱有爋暂代!”
老朱毫不犹豫的说道。
【你不是想把脏水泼给世子朱有燉,搅浑水吗?咱就顺了你的意,把朱有燉拿下!】
【但咱偏不让你们如愿以偿地让封地陷入混乱,而是让那个有问题的朱有爋上来暂管!】
【他朱有爋若真是幕后黑手的人,骤然获得权力,要么会得意忘形露出马脚,要么会被幕后黑手更加紧密地控制甚至……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被‘抛弃’。】
【他朱有爋若无辜,也能借此机会观察其行为。】
老朱眼中寒光一闪:“那个小畜生不是想当世子吗?咱就给他这个机会!看看他能不能坐得稳!”
“皇爷圣明!此计甚妙!”
蒋瓛由衷赞道,这一手反客为主,简直绝了。
处理完周王府的糟心事,老朱揉了揉眉心,语气转冷:“吕氏那边,查得如何了?”
提到吕氏,蒋瓛精神一振,压低声音道:
“回皇上,按照您的吩咐,排查洪武十五年、洪武二十五年,太子和皇长孙出巡,太子视察陕西前后东宫‘无关紧要’之人,确有发现!”
“哦?”
老朱眼睛一眯:“说来听听!”
“是!”
蒋瓛详细禀报道:
“臣等排查了洪武十五年的线索,吕妃并无实质性的问题,除了‘建议’太子殿下出巡散心,并无其他异常。”
“但洪武十六年,却有蹊跷。”
“当年吕妃被扶正后的首个生辰,傅友文曾以恭贺为由,进献一尊羊脂玉观音。”
“此事在张飙审计账目时曾有记录,但未深究。”
“臣等重新梳理旧档,发现约半年后,一名负责清扫吕妃库房的宫女,因‘失手’打碎此玉观音,惊恐投井自尽。当时只作意外处理。”
老朱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:“玉观音……”
蒋瓛继续道:“臣寻访当年处理玉观音残骸的旧宫人,有一老宦官隐约记得,清理碎片时,曾见观音底座空心处,有些许红色粉末残留,类似……香灰。”
“但他记得,吕妃从未供奉过这尊玉观音,不应该残留香灰才对。”
“香灰?香灰?!”
老朱猛地站起身,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。
他瞬间联想到吕氏曾在朱标患病期间,长期为朱标亲手调制‘安神香’。
当初调查太子朱标之死、陕西贪腐、红铅仙丹案,还有那个铁盒提供的‘东宫用度异常’时,他就怀疑过吕氏有问题,甚至让吕氏也给他调制‘安神香’。
但吕氏后来的表现,证明其没有问题,他也觉得吕氏没理由害朱标,便洗脱了其嫌疑。
可现在听到蒋瓛的调查,他才骤然发现,吕氏确实没有害朱标的理由,但她有害朱雄英的理由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
老朱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,脸上肌肉扭曲,充满了刻骨的恨意:
“好个毒妇!好个傅友文!原来根子在这里!”
那玉观音根本不是什么寿礼,而是传递消息的‘容器’。
傅友文通过这种方式,或者说,有人利用傅友文,通过这种方式与吕氏联系,香灰可能是两人辨认身份的关键。
因为吕氏是调香高手,她能辨别哪些‘香灰’是自己的。
想通了这一点,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意瞬间席卷了老朱全身。
他几乎要控制不住,立刻下令将吕氏锁拿严刑拷问。
但他强行忍住了。
“可能确定?”老朱声音嘶哑地追问。
蒋瓛摇头:“年代久远,实物已毁,仅凭宫人记忆,难以作为铁证。”
“且傅友文已死,吕妃亦可狡辩乃他人栽赃。臣推测,玉观音内,恐有密信之类的东西,但已无从查证。”
老朱脸色阴沉如水,在殿内来回踱步。
光凭这点模糊的线索,确实动不了如今地位稳固、且有皇孙朱允炆的吕氏。
忽然,他停下脚步,看向蒋瓛:“你的意思呢?”
蒋瓛眼中闪过一丝狠辣,躬身道:“皇上,既然证据难寻,不如……打草惊蛇!”
“哦?”
“臣以为,明面上的线索几乎没有了,不妨反其道而行。让鱼饵自己上钩。”
“怎么做,你直接说。”
老朱平静地吩咐道。
蒋瓛斟酌了一下,接着道:
“臣的想法是,在市井悄然放出风声,就说有宵小妄图污蔑吕妃娘娘曾与逆臣傅友文勾结,以邪香谋害……谋害已故皇长孙!”
“此消息务必模糊,来源不明。”
老朱眼神一动:“继续说。”
“消息放出后,锦衣卫立刻以雷霆手段,高调抓捕几名‘造谣者’,并公开宣称此乃无稽之谈,皇上坚信吕妃清白,再有敢议论皇室、诋毁太子遗孀者,严惩不贷!”
“以此平息谣言。”
老朱瞬间就明白了蒋瓛的算计:
“你是想……明着镇压,暗地里观察?看谁会跳出来关心这谣言,谁会急着跟吕氏撇清关系,或者……谁会试图联系她?”
“皇上圣明!”
蒋瓛道:“若吕妃果真心中有鬼,或其同党尚在,闻此风声,必会有所动作!”
“只要他们一动,就不怕抓不到尾巴!”
老朱思忖片刻,眼中厉色一闪而过。
吕氏毕竟是太子遗孀,朱允炆的生母,若无确凿证据,动她牵涉太大。
蒋瓛此计,虽有些冒险,但确是当前打破僵局的最好办法。
“准了!”
老朱斩钉截铁道:“就按你说的办!消息要放得巧妙,镇压要做得逼真!”
“给咱把眼睛擦亮了,看看这潭死水下,到底藏着些什么牛鬼蛇神!”
“臣,遵旨!”
“还有!”
老朱沉吟了一下,然后继续道:
“下个月初五是雄英的忌辰,让你的人看清楚点,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!”
“臣明白。”
蒋瓛恭敬行礼,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,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殿。
老朱独自站在殿中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忽地朝殿外喊了一句:“云明,去将无舌找来!”
“诺!”
云明应诺一声,隐隐感觉有种莫名的危机感,但还是很快将无舌找了过来。
“奴婢.参见皇爷。”
老朱屏退了左右,只留下云明和无舌。
他靠在龙椅上,半阖着眼,手指习惯性地敲击着扶手,看似随意地问道:
“说吧,允炆今日在盛典上,都见了哪些人?谈了些什么?一五一十,给咱讲清楚,不许遗漏。”
无舌跪在地上,头也不敢抬。
但他声音却清晰平稳,将朱允炆如何偶遇胡广、杨士奇、解缙、杨荣,以及最后与方孝孺在竹林凉亭内长时间密谈的情形,详详细细地禀报了上来。
甚至连朱允炆与每个人交谈时的神态、语气,以及对方的大致反应,都描述得颇为详尽。
老朱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当听到朱允炆与胡广、杨士奇等人只是泛泛而谈,并未深交时,他微微颔首。
当听到朱允炆与解缙谈论诗词,见解缙狂态,最后不欢而散时,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。
当听到朱允炆与杨荣互相试探,言语机锋,最终各自保留时,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
最后,当听到朱允炆与方孝孺在凉亭内,从经义时局谈到朝中奸佞,最后更是涉及‘国本’、‘储位’,以及方孝孺那石破天惊的‘便是诛我十族,又何惧之有’的言论,以及朱允炆惶恐劝阻、仓皇离去的表现时……
老朱敲击扶手的手指,骤然停了下来。
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。
无舌伏在地上,连大气都不敢喘,只觉得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。
良久,老朱才缓缓睁开眼,目光深邃如寒潭,看不清底。
“方孝孺……十族何惧……”
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,语气平淡,却让旁边的云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【好一个方孝孺!好大的气性!好硬的骨头!】
【为了他心中的‘正道’,为了允炆的‘名分’,连诛十族都不怕?】
【此人之刚直,近乎迂腐!用之可为直臣,可镇朝纲,但若用之不当,亦是取祸之道!】
老朱对方孝孺其人,是了解的。
学问渊博,品性刚直,名望也高,是他为未来储君预备的肱骨之臣人选之一。
但他也深知,现在的方孝孺,锐气太盛,棱角太多,缺乏历练和打磨,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,虽是好料,却容易伤人伤己。
直接放到高位,绝非好事。
但是……
老朱的思绪飞快转动。
刘三吾被逼致仕后,朝中的文官集团,尤其是清流一脉,确实有些群龙无首。
上次欲立允炆为皇太孙,朝堂上响应者寥寥,远不如刘三吾在时那般‘众望所归’,这让他这个皇帝面上无光,也深感对文官体系的掌控需要新的支点。
方孝孺,恰在此时出现了。
以其在士林中的声望和这股不惜身的刚烈,若能为他所用。
说不定,其在‘文学盛典’这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,公开支持、拥立允炆,能极大地影响舆论,凝聚文官之心,造成一种‘天命所归’、‘士林共推’的声势!
这或许……是一个机会?
一个既能顺利册立储君,又能重新整合、掌控文官集团的机会!
至于方孝孺那过于刚直、可能不听话的性子……
老朱眼中闪过一丝冷冽。
【用着用着,等磨平了棱角,或许可堪大用。若始终冥顽不灵……】
【哼,咱能用他,自然也能舍弃他!‘十族’?吓唬谁呢?】
【在咱面前,是龙你得盘着,是虎你得卧着!】
一个利用方孝孺为‘立储’造势,事成之后再看情况决定是‘打磨使用’还是‘弃如敝履’的计划,在老朱心中迅速成型。
“那个胡广、杨士奇、解缙、杨荣,你怎么看?”
老朱忽然又问向无舌,语气恢复了平静。
无舌连忙将自己观察到的,这几人的才学、性情、应对,简要评价了一番。
老朱听完,不置可否,只是淡淡道:“嗯,都是有些才气的。尤其是那个杨士奇,听着倒是个踏实做事的。”
他心中已有计较。
这些人,既然朱允炆都接触过了,无论深浅,也算是进入了皇家的视野。
若在盛典中确有真才实学,他不介意破格提拔几个。
既是为国选才,也算是给朱允炆未来铺点路,看看他识人用人的眼光如何。
当然,前提是这些人要懂得分寸,知道该忠于谁。
“云明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传咱的旨意给主考官员!”
老朱沉声道:“此次‘文学盛典’,务求公平公正,唯才是举!”
“尤其是对方孝孺、胡广、杨士奇、解缙、杨荣这几人,给咱仔细考评!”
“若其才学品行确实出众,不必拘泥常例,可直接报于咱,咱自有安排。”
“是,皇爷。”
云明躬身应下。
他明白,皇上这是要借着盛典,既选拔人才,也要重点考察这几个人了,尤其是那个方孝孺。
老朱挥挥手,让无舌和云明都退下。
空荡荡的大殿内,他独自沉思。
朱允炆今日的表现,在他看来,有进步,懂得收敛,懂得寻找助力,尤其是能找到方孝孺这样的人物,说明他并非毫无心机和眼光。
但那份刻意营造的仁厚和最后的仓皇,在他这老狐狸眼中,还是显得有些稚嫩和刻意。
不过,无妨。
年轻人,总是需要历练的。
而他现在要做的,就是为这历练,铺好道路,扫清障碍,同时,牢牢掌控着一切。
张飙在查漕运贪腐案,牵扯多位藩王,甚至可能关乎标儿之死。
允炆在暗中结交士林,为储位谋划。
文官集团需要新的领袖和凝聚点。
藩王们蠢蠢欲动,各有算计……
这大明朝的棋盘,此刻显得格外复杂。
但老朱坐在棋手的位置上,眼神冰冷而锐利。
他不仅要利用张飙这把‘刀’去清除腐肉,也要利用方孝孺这块‘招牌’去稳定朝局,更要看着自己的孙子在这风浪中如何成长。
所有的棋子,都在他的掌控之中。
下一步,该怎么走,才能让这盘棋,最终走向他想要的结果?
他的目光,再次投向了殿外,仿佛穿透了宫墙,看到了那熙熙攘攘的‘文学盛典’现场,也看到了那隐藏在漕运贪腐背后的重重迷雾。
“都跳出来吧……让咱看看,你们到底有多大本事……”
老朱喃喃自语,嘴角勾起一抹深沉难测的弧度。
“张飙,方孝孺,你们可别让咱失望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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