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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行似箭,半日光景已越千里。忽而脚下气息一变,云色清透,风也带了几分凉意。
山野间的草木香顺着气流浮上来,淡淡的,还夹着若有似无的鸾凤之鸣,恍若梦中。
姜义缓缓睁开眼。
只见云海深处,一座仙山静悬天际。
山不甚高,却清秀得异样。
松根倒挂,如龙爪探空;瀑声泠泠,碎玉落盘。
薄雾织霞,似有光气在山间徘徊,连天色都跟着静了几分。
临近山前数里,黑熊精便识趣地按下云头。
他先抖了抖衣襟,那件半新不旧的皮袄被他理得一丝不苟,这才恭恭敬敬地纵身而下。
山风扑面,他抱拳一揖,声如铜钟,朗朗传谷:
“黑风山黑风,幸不辱命,与姜家仙长一同,替老神仙寻得蝗虫来!”
那声音滚过山涧,清越悠长,却不惊飞一鸟,不动一叶。
天地间一时静极,仿佛在听。
片刻后,只见前方山壁上,那些缠成密网的荆棘藤蔓,忽似得了号令,沙沙作响,缓缓分开。
露出一条青石小径,蜿蜒曲折,直通山林深处。
雾气自石缝间升腾,薄得像纱。
山口光影交错,看不清里头是仙境,还是局中。
黑熊精见状大喜,连忙回首,恭恭敬敬请姜义同下云头。
两人一前一后,循着青石小径往山上走去。
山风清润,草木自带香气。
只闻鸟语泉鸣,却不见半个人影。
路转三回,至半山腰时,前路竟忽然断了。
那处尽头,生着一株参天香桧,根深石缝,枝繁叶茂,华盖如云。
黑熊精脚步一顿,神色登时肃了几分,朝着那树上深深一拜。
姜义顺势抬眼望去,方才看清。
那层层枝杈间,竟盘着一处以柴草垒成的鸟巢。
说是鸟巢,却大得出奇,足能容下数人盘膝而坐。
巢陋而不凡。
左侧有麋鹿衔花侍立,花瓣带露,香气若隐若现;
右侧立着一只老山猴,神态恭谨,双手捧着一盘水灵灵的仙果。
更高处,青鸾彩凤盘旋,玄鹤锦鸡栖息其间,霞光缭绕,瑞气氤氲。
天地似在这株香桧下,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清灵。
黑熊精赶忙提起脚边那几只竹篓,碎步上前,在树下又拜了一拜,额头几乎没入泥中。
“老神仙在上!”他声音低沉,带着几分颤意,“小的幸不辱命,总算寻得几只还算上眼的货色!”
说罢,他识趣地只奉上几篓寻常妖蝗,将那只装着碧蝗的竹篓,却安安稳稳地留在姜义脚边。
山风过处,枝叶轻摇。
似有无形的目光,自那鸟巢深处缓缓垂落。
半晌,只见那如华盖般的树冠微微一晃,枝叶轻响,似被风指了个诀。
一道身影,便从云影之间现出,无声无息,落在那处简陋的鸟巢边缘。
来人清癯瘦削,披一袭洗得发白的麻衣,双足赤裸,眉目低垂。
模样看去,倒不像什么高坐云端的仙真,更像个随处可见的山中樵叟。
他隔着几层竹篾,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几只竹篓。
姜义见了正主,心下自是一片了然。
他也不等对方开口,提起脚边那只竹篓,缓步上前两步,与黑熊精并肩,微微一揖。
“凉州姜义,见过老神仙。”
他语气平和,神色如常,仿佛是在寒舍拜访故旧。
“闻听神仙搜寻灵蝗,晚辈侥幸得一只成色尚可,不敢私藏,特来奉上。”
言罢,便将那装着碧蝗的竹篓双手托起,举过眉间。
那麻衣老者垂目观之,神情无波。
片刻,他轻轻颔首,似是认可了那只碧蝗的灵气。
旋即,那目光却沿着姜义托篓的双手,缓缓上移。
直至对上姜义那张平静的面容。
一瞬间,那双原本如古井无波的眼瞳里,竟隐隐生出一丝……困惑。
他凝视着姜义,神色微变,似在衡量,又似在追忆。
那神情里带着几分好奇,几分讶异,更有一点读不透的意味。
像个阅尽经卷的禅师,忽见一页残缺的天书,字句相熟,却理路全非。
风声止了,山鸟也歇了鸣。
整座香桧之巅,静得连树叶的脉络,都仿佛能听见。
半晌,那麻衣禅师才缓缓开了口。
声音极淡,却在山风里一字一句,清得入骨。
“不知这位姜居士,”
他抬起眼,目光落在姜义脸上,
“在那将来未来之时,可曾见到过些什么?”
这一问突兀得很,没头没尾。
黑熊精只觉脑后一凉,忍不住缩了缩脖子,眼珠乱转,却又不敢插话。
姜义却神色如常。
手中竹篓稳若磐石,连指尖都未曾微颤。
“老神仙说笑了。”
他声音温和,带着一点笑意,
“未来之事,如天上浮云,起处无端,聚散不定,哪有人能看得真切?”
那几句话,半似客气答语,半又像自语。
风自山隙穿过,吹得他衣袖微晃,神情却愈发沉静。
禅师听罢,只微微一怔,继而笑了。
“居士不知,老衲却知。”
他言罢,也不见有何动作。
只听树梢轻响,一只青鸾振翅而下,尾羽曳光,翩然如梦。
它停在半空,从翼下衔出一根羽毛。
青中泛碧,流光隐隐,像是光也在呼吸。
鸾鸟将羽轻轻放在姜义身前,复又振翅归巢。
“居士,”
禅师的声音依旧平平,
“日后若再登浮屠山,或居士后人欲来,只须吹响此羽,老衲自当相迎。”
话音落处,山风似也为之一静。
姜义心念翻了几转,却未显于色。
他不知老神仙意在何处,但这番善意,终归推不掉。
遂伸出两指,将那枚青羽轻轻拈起。
羽身温润,似有微光流动。
他笑着欠身,语调从容。
“那便,先提前谢过老神仙了。”
那麻衣禅师不再于“未来”二字上多言。
他垂下眼帘,神色平淡,目光重新落回那几只竹篓。
“有了这些,”
他指了指篓中几只躁动不安的妖蝗,语气不重,却回声无尽。
“或可解这场祸世之灾。”
姜义心头一紧。
虽早有几分揣测,此刻听他亲口点出,仍觉胸口微悸。
一旁的黑熊精先是愣住,一双熊眼瞪得溜圆,随即一张糙脸便涨得通红,呼吸都粗重了几分。
禅师却似未见,只是负手立于枝影之下,声音平缓如初:
“此事尚需些时日。二位若不厌山中清寂,便暂住于此罢。”
他说到此,语气微顿,“老衲懒散,不惯远行。届时,或还要借重二位之力。”
姜义听罢,神色不变,只深深一揖。
“为天下苍生,晚辈愿效犬马之劳。老神仙但有所命,万死不辞。”
话音沉稳,不带浮夸。
黑熊精瞧见,慌忙也跟着躬身,两只蒲扇大的手抱在胸前,学着姜义的腔调,大声吼道:
“俺也一样!”
山风正好自谷底掠过,把他那一嗓子吹得回荡不休,惊得山间几只灵鸟扑翅飞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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