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伦敦市,舰队街,《大同正义报》总部。排版间里弥漫着油墨和旧纸张的气味。铅字散乱地放在字盘上,一旁的印刷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,等待着下一次轰鸣。
杰拉德推门而入,脸上的愤怒即便到现在都没退下。
杰拉德一把扯下有些潮湿的三角帽,重重摔在堆满稿件的木桌上道:“议员们出尔反尔,废除了《工匠法令》!工钱要削减三成,每日工时还要增加四小时!他们说这是为了‘共体时艰’!”
威尔金斯愕然道:“什么?”
杰拉德把议会发生的事情对自己的伙伴再说了一遍。
弥尔顿眼中燃烧着怒火道:“现在伦敦工坊里织机日夜不休,粮食堆满了谷仓!经济不景气?
见鬼的谎言!
这不过是那些老爷们贪婪的胃囊又需要更多的金银去填满!任何一个尚有善念在胸的人,都说不出口这样的话!”
他霍地站起,挥舞着手臂:“我们应该行动!发动伦敦所有的工匠、学徒、水手和工人罢工!让那些坐在议会里穿着丝绸马裤的老爷们看清楚,是工匠的双手和汗水养活了他们,而不是他们恩赐了工匠一口饭吃!”
威尔金斯劝说道:“弥尔顿,冷静些。杰拉德,我们也需要冷静。”
他声音低沉,“激化矛盾不是好事。我们仍应在议会的框架内协商解决。今时不同往日了”
他走到窗边,指着窗外雾气笼罩的伦敦城。“当年,查理一世那个暴君兵临城下,议会的老爷们需要伦敦的市民拿起武器,需要我们的民兵守护城墙。是我们保护了他们,所以他们那时愿意倾听我们的声音。可现在呢?”
他转过身,脸上写满了无奈道:“国王已经被我们送上了断头台,威胁消失了。这些议员们,如今觉得自己的椅子稳固了,不再需要市民的保护了。我们现在去冲击议会,他们只会调集军队,把我们打成叛国者。”
“正因为如此!”杰拉德打断了他,眼神锐利如鹰道:“我们反抗查理一世,砍下他的头颅,不是为了换上另一批作威作福的老爷!我们流的血,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公正的英格兰!如果现在的议会走上了暴君的老路,无视人民的死活,那我们当初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?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道:“我们既然敢砍一个查理一世的脑袋,就敢砍两百个试图成为新查理一世的人的脑袋!自由,不能半途而废!”
说完,他不再争论,而是猛地坐回桌前,铺开一张粗糙的稿纸,拿起那支削得尖尖的鹅毛笔。墨水在愤怒的驱使下,仿佛带着火焰,倾泻在纸面上:
给农户自由!给工匠权利
所有生而自由的英国人,都应享有参与治理这个国家的充分权利!~~~~~~~~~~~~~~~
所有担任公职者,任期必须短暂,并时刻对其选民负责,而非对其私利负责!
信仰乃个人与上帝之间的事,任何人皆可自由信仰,任何形式的基督教皆可践行,议会与政府无权侵犯此神圣领域。
~~~~~~~~~~~~而今,议会已背叛其选民,背叛了革命的原则!他们用《工匠法令》这把钝刀,切割着我们赖以生存的面包与尊严!伦敦的市民们,醒来!认清谁才是真正的背叛者!
他写完最后一句,重重掷下笔,墨迹淋漓,一篇战斗的檄文出现。“马上排版!立刻印刷!”
他对弥尔顿道,“我要在天黑之前,让这份报纸出现在伦敦的每一个酒馆、每一个工坊、每一个街头巷尾!让所有市民都知道,议会是如何出卖了他们用鲜血换来的未来!”
威尔金斯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稿纸,快速浏览着,脸色越来越白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抗议或请愿,这是在直接呼吁推翻现有议会的权威,这是和议员们全面决裂。
他苦笑道:“杰拉德,你这不再是抗议,这是宣战。这会引发新一轮内战的。
英格兰的土地,才刚刚从上一场战争的创伤中喘息过来,再也经不起又一次的撕裂了。”
杰拉德面容冷峻道:“不是我们要战争,是那些议会老爷们选择了战争!
什么所谓的经济变差了,简直就是满口的谎言,伦敦这几年纺织的布匹增加了五倍,开垦了几十万亩的土地,粮食的产能也增加了两倍多。货物在增加,财富在增加,按理来说,伦敦市市民的生活应该变得更好,结果就是因为少了一些代表财富的金子和银子,市民生产的财富就贬值了,他们就要接受更恶劣的生活条件,不接受就控诉伦敦的市民这是在叛国。”
他们用‘经济’这个恶魔的话术,扭曲事实,掩盖贪婪!他们试图用饥饿和贫困,重新给我们套上枷锁!
财富增加了,他们却要求工匠减少收入,增加时长,还自称是遇到了经济困难,没有比这更无耻的谎言。
我们退一步,就是对内战中所流鲜血的背叛,就是对所有为自由而牺牲的英魂的亵渎!”
弥尔顿已经行动起来,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道:“说得对!东方的赛里斯人不是已经证明了,没有皇帝,没有世袭贵族,一个由普通人治理的国家,反而能爆发出让世界震颤的力量!这就是他们强大的秘诀!我们也要让伦敦的老爷们尝尝被他们视为草芥的力量!看看究竟是谁,更离不开谁!”
威尔金斯看着心意已决的两人,知道再也无法说服他们。他深吸一口气:“即便如此,我们光靠伦敦市民的支持,还不够。没有军队的支持,我们面对议会调集的武力,毫无胜算。我们必须取得克伦威尔将军和他的‘模范军’的支持。
“你说得对,威尔金斯。”杰拉德站起身,重新戴上帽子,眼神恢复了冷静道:“弥尔顿,这里交给你,用最快的速度,把我们的声音传遍伦敦!我去找克伦威尔,必须争取到他和‘模范军’的支持。”
而杰拉德则毅然转身,推门而出,身影迅速消失在伦敦灰蒙蒙的街道尽头,伦敦的薄雾中,内战的风暴再次开始积聚。
伦敦,克伦威尔家。
杰拉德被卫兵引入一间简朴的书房,克伦威尔坐在书桌前,处理着军中的事务。
没有过多的寒暄,杰拉德实录主题道:“克伦威尔,不久前议会废除了《工匠法案》查理一世虽然被我们斩首了,但威斯敏斯特的议会里,如今又坐上了二百多个‘查理一世’!他们正用新的枷锁束缚英格兰!你敢不敢再次举起利剑,为了英格兰,消灭这些新生的‘国王’?”
克伦威尔愕然道:“二百多个查理一世?”
“就是那些议员!”杰拉德向前一步,声音因愤慨而提高道:“战争结束了,流血的伤口尚未愈合,他们就要通过《新工匠法令》,增加工匠的工时,削减他们本就微薄的收入!这和当初查理一世横征暴敛有何区别?”
克伦威尔走到桌旁,示意杰拉德坐下道:“杰拉德,我理解你的愤怒。但眼下英格兰的确处境艰难。欧洲市场减少,我们的呢绒布匹无人问津,物价下跌,许多工匠已经无事可做。虽然工时减少、收入降低,但在这样的经济困局中,大家是否应该暂且忍耐一下,团结一致,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。”
“忍耐?正是这种‘忍耐’会把我们拖入深渊!”杰拉德毫不退让道:“克伦威尔,你想过没有?
正是因为经济困难,才更不能允许工厂主借此压榨工人!这条法令一旦执行,原本需要两个工匠完成的工作,现在工厂主会逼着一个人超时完成!那么另一个工匠会去哪里?他只能流落街头,成为流浪汉!这条法令,就是在人为制造贫困和流民!要不了多久,伦敦街头又会挤满无所依靠的人,就像内战前一样!”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剖析道:“再说市场!现在欧洲战事平息,我们的布匹失去了最大的买家,只能依靠国内,尤其是最富裕的伦敦市民来消费。可您现在看看,一方面削减有工作的工匠收入,让他们没钱购买;另一方面又制造出大量失业的流浪汉,他们更没有钱购买!那么,我们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堆积如山的布匹,要卖给谁?
货物卖不出去,工厂主只会进一步削减工钱、关闭工坊,这就会形成一个死亡的螺旋,最终拖垮整个英格兰的经济!”
克伦威尔听完,身体微微前倾,脸上露出极其困惑的神情,杰拉德的话明明一点也不符合他了解的经济常识,但是推导却极其符合逻辑学,他不能找到这其中的破绽,也就是说他说的话是符合道理的。
但这个道理又有点违反他的三观了,增加工匠的收入,反而能更好的度过这次的危机,这种事情从来都没出现过。
“这??”克伦威尔他感到一阵头痛,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道: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,但一时又说不出你错在何处。”这种认知受到冲击的感觉让他十分不适。
杰拉德冷哼一声:“这是因为您听多了那些有产者经济学说的蛊惑!是他们的那套理论出了问题,而不是伦敦的经济本身出了问题!
让我问您几个简单的、您也亲眼所见的事实,你自己可以思考其中的对错,看看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。”
“第一,相较于内战前,现在英格兰一年生产的布匹,是多了还是少了?”
克伦威尔沉吟道:“毫无疑问是多了。虽然无法精确统计,但采用了来自赛里斯的高效纺织机后,布匹的产能增加了数倍,几年前有大量的纺织作坊主向我吹嘘,他们赚的钱多了好几倍,按照常理来推断,他们纺织的布也应该多了好几倍。”
“第二,英格兰的粮食产量,是多了还是少了?”
“也增多了,”克伦威尔点头,这一点他非常肯定道“我在各地巡视时,看到无数自耕农在开垦新田,新建的村庄如雨后春笋。加上引进了赛里斯的轮作法和新农具,粮食产能翻了一番恐怕还不止。”
这些年克伦威尔一直带领模范军南征北战,正因为这样,他看了很多自耕农组建的农庄,而且这几年的战争,他也从未为粮食发愁过。
即便是现在又经历了三年的战争,伦敦的粮食价格不但没有上涨,还处于前所未有的低价位,就是因为有太多的农庄出售粮食,即便是战争也没拉起粮食的价格。
“那么,布匹和粮食,是否是英格兰财富最主要的两大来源?”杰拉德步步紧逼。
克伦威尔点头,这点符合他的观念,现在的英格兰虽然有了资产阶级萌芽,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农耕国家,布匹和粮食就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两个财富,这对克伦威尔来说就是真理,完全不需要辩驳。
“你看!布匹多了,粮食多了,也就是说英格兰的财富总量是大大增加了!所有的英国人,理应变得更加富裕才对!”
杰拉德摊开双手,语气中充满了讽刺道:“但现在我们看到了什么?货物堆积如山却卖不出去,粮食价格低迷,有产者叫苦不迭,说他们没有赚到钱,并以此为借口要进一步盘剥工匠和农夫!”
财富明明变得更多,为何几乎所有人都感觉更穷了?
克伦威尔,你觉得这符合逻辑?
要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,要么,就是有人在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,暗中窃取着本属于全体英格兰人民的财富!”
克伦威尔愕然,经过杰拉德的推导,英格兰的经济困难完全没有理由,他承认现在英格兰的财富变得更多了。
但现实怎么经济反而困难?
他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这里究竟哪里出了问题,他试图用旧有的观念去反驳,却发现自己的思维如同陷入泥沼,无法找到着力点。
杰拉德冷哼道:“那些议员,以及他们背后的工厂主、大商人,就是想借此机会,拿走更多本应由市民享有的财富!他们编造了‘经济困难’的谎言来合理化掠夺!他们已经堕落成了新的暴君,这二百多个家族试图奴役整个英格兰!克伦威尔,为了保卫英格兰胜利的果实,我们必须镇压这些叛徒!”
克伦威尔感到一阵无力道:“现在议会的议员已经不多了,若再将他们全部驱逐,英格兰将没有议会了,这种做法可能会让整个英格兰解体。”
杰拉德对此不以为然道:“整个英格兰有数百万生而自由的公民!难道还选不出几百个真正代表他们意志的议员?
国王已被废除,所有人在政治上理应更加平等!我们应该重新选举,每万个公民选出一名代表!这才是真正能代表英格兰的议会!”
“你要进行普选?”克伦威尔震惊了。当时的选举权受严格的财产限制,普选在他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,甚至是危险的“暴民政治”。
“没错!”杰拉德目光炯炯,“现在的英格兰,是所有公民,包括您麾下的士兵们,用鲜血共同缔造的!他们自然有权选出代表自己利益的议员!”
这个想法过于激进,克伦威尔无法立刻接受。他需要时间消化,也需要权衡军队内部的态度。“这件事太大了,杰拉德。我需要和军中的将领们商议。三日后,我再给你答复如何?”
杰拉德点头道:“好!我等待你为了英格兰做出的正确抉择。”
然而,杰拉德前脚刚离开不久,议会派的代表后脚就来到了克伦威尔的官邸。
他们言辞恳切道:“将军,英格兰正在遭受危机,杰拉德和他的同党正在煽动伦敦市民,他们想要再次发动内战,推翻议会!将军,现在议会需要您的保护,稳定下来的英格兰更需要您的保护!”
克伦威尔对议会之前的做法也心存不满,他冷着脸回应:“议会出尔反尔,通过压榨工匠的《新工匠法令》,才是激起杰拉德愤怒的根源!大幅度降低收入,增加工时,甚至剥夺他们做礼拜的权利!这是上帝也难以容忍的!”
议会代表早有准备道:“将军,如果我们大幅度提高工匠收入,缩短工时,这无异于是在自杀,彻底摧毁我们英格兰纺织业的竞争力啊!您看看我们的对手:荷兰人、法兰西人、葡萄牙人、西班牙人!他们的工匠每天工作更长时间,拿的工钱却比我们低!
如果我们这里的工匠多睡一个时辰,法兰西人就能多织出一匹布!如果我们强制做礼拜停工一天,荷兰人的商船就可能抢走我们一整年的订单!”
连工厂都没有了,工匠又怎么工作,除非英格兰能管到欧洲大陆的国家,不然的话,我们的工作时长短,收入还高。
人家工作时间长,收入还低。我们织的布匹成本就比其他国家的要高,就竞争不过他们,最终也就是工厂倒闭,所有人都没工作,所有人都没饭吃。
眼下英格兰面临的经济困难,恰恰证明了杰拉德那套是行不通的!我们的货物为什么卖不出去?根本原因就是竞争不过荷兰和法兰西啊!”
“杰拉德他好高骛远,盲目模仿赛里斯的制度,却完全不顾我们英格兰自身的国情!他看似是在为工匠争取利益,实则是用甜蜜的毒药毒害所有人,是在摧毁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、脆弱的英格兰啊!”
另一个议员说道:“赛里斯人就是包藏祸心,他们已经打到西班牙了,欧洲有几百年没有经历异族的入侵,杰拉德的所作所为不但出卖了英格兰,更出卖了所有天天主教世界,将军,你应该作为一个护卫者站出来。”
克伦威尔再次陷入了迷茫,所谓杰拉德是叛徒,他不相信,但议会派和杰拉德应对危机的两种不同的方法,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决策?
杰拉德的话逻辑严密,在伦敦码头的那些布匹,仓库里的粮食,就让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,英格兰的确是变得更加富裕。
但议会代表的话,听起来同样逻辑严密,并且更符合他作为一个治国者需要考虑的“大局”和“实利”。更重要的是,这套说辞与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保守观念,对完全普选的不信任,他认为这会陷入流浪汉的暴政当中。
送走议会代表后,克伦威尔独自一人回到书房。窗外是逐渐笼罩伦敦的暮色,如同他此刻的心境。两套截然不同、却又各自成理的理论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。
他该相信谁?他该带领英格兰走向何方?
这个曾经坚定地带领军队走向胜利的将军,此刻在思想的战场上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与重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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